第67章
段清燕驚訝于這位神秘客人的身份時,走在她們?nèi)齻€前面的中年男人步伐未停,一直走到主位的杭老太太身旁。
他俯身下去,神色恭謹(jǐn)平靜:“杭女士,家里修習(xí)過茶藝的都帶來了?!?
“……”
聽見那個稱呼,段清燕愣了下,下意識地抬頭看過去。等視線落上,她才想唐家其他傭人聊起過的八卦來。
唐家這位管家姓邱,叫邱翊,在唐家已經(jīng)有二三十年了。
傳里他并不是什么正統(tǒng)家政禮儀培訓(xùn)出身,二三十年前只是個廝混街頭逞兇玩命的混混小子。后來一次斗毆,他被人打成重傷,差點死在路邊,被那時候恰巧路過的杭薇,也就是年輕時的杭老太太叫人帶回去救治,這才撿回一條命。
杭薇很早就嫁進(jìn)唐家,年輕喪夫,在群狼環(huán)伺里獨身撐起唐家家業(yè),手段心計堪稱狠毒。
沒人知道當(dāng)初她為什么會救一個無關(guān)的亡命混混。他們只知道從那以后,和唐家有過嫌隙的人提起邱翊,都咬牙切齒地說他是杭薇身邊最忠實的一條狗。
也是那時開始,邱翊不隨任何人稱呼杭薇,只喊她“杭女士”。
杭薇從當(dāng)初人人想欺負(fù)凌弱的年輕的唐家寡母,到如今誰提起來也只敢稱一聲“杭老太太”而連唐字都不敢加的大家之主,邱翊對她的稱呼數(shù)十年如一日,從未變過。
杭老太太顯然也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
她未動聲色地抬眼,目光緩緩掃過段清燕三人。
被那視線從身上刮過去的時候,段清燕盡管立刻低下頭去,但還是沒忍住心里本能地一哆嗦——
杭老太太在唐家內(nèi)外積威數(shù)十年,那眼神里的氣勢果真不是說著玩的。
段清燕很有自知之明,不愛做夢,對攀高枝沒啥興趣。而且她也聽說過這杭老太太是個怎樣心狠手毒連自己親孫女都不當(dāng)人的主兒,所以她這會兒只拼命在心里念叨著“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茶室里寂靜幾秒,段清燕聽見老太太聲量不高地說:“叫她過來吧。”
“……”
段清燕偷偷抬眼,然后就看見杭老太太隔空指在自己身上的手。
段清燕:“……?”
她今天這是撞了哪路邪神了?
杭老太太發(fā)話,唐家除了邱翊就沒有敢不聽的。
段清燕心里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硬著頭皮,深吸一口氣自覺地往前走。
到了茶海旁茶藝師的專屬位置上,段清燕緊張地繃著眼神,循著前幾年修習(xí)茶藝練就的本能去觀察面前圓潤的古樸木質(zhì)的盒子盛著的茶葉,分辨種類,鑒別成色質(zhì)量。
段清燕還在審視的時候,杭老太太朝坐在她對面的藍(lán)景謙開口。
“藍(lán)先生突然上門,家里沒有準(zhǔn)備。茶藝師如今不在宅內(nèi),只有這兩三個修習(xí)過茶藝的雜事傭人可用。如果她們有做得失禮的地方,那也只能請藍(lán)先生包容了?!?
這話的語氣并不算客氣,段清燕聽得心里發(fā)緊,她偷眼看向另一側(cè)。
那個輪廓清俊的男人卻似乎毫不意外,只聲音清冷地接話:“我在茶道的第一門課就是在唐家上的。那時候行事粗陋不識禮數(shù),該多謝您的包容?!?
杭老太太:“是嗎?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
藍(lán)景謙淡淡一笑,眉眼間透著點說不出的冷意:“我記憶尤深。”
“人活在世,有時候記性不能那么好,往事絆足,路是走不遠(yuǎn)的。一些舊事耿耿于懷,對人對己也都不利——藍(lán)先生說呢?”
“您是長輩,您說得對?!彼{(lán)景謙淡聲,又抬眼,“但晚輩總有晚輩的看法?!?
杭老太太面色微沉:“比如呢?!?
藍(lán)景謙沒說話。
那雙眸子里平靜之下終于有情緒暗涌起來,不知道在他心底要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但在面上卻不顯幾分。
直到須臾后,藍(lán)景謙像是很短暫地笑了下:“晚輩覺著,抹掉過往等于抹殺一個人。如果不是往事歷歷,那晚輩也難有今天成就,恐怕更會像您當(dāng)年所說——不配與您同坐而談。”
“……!”
段清燕正根據(jù)茶葉種類挑選沖泡器具,聽見這句手上一抖。她手里用來分裝茶葉的茶荷撞到茶壺上,碰出清脆的瓷聲。
杭老太太冷眼望過來。
段清燕連忙低聲道歉,低回頭去,心里叫苦連天——
如果說剛剛只是暗潮涌動,那藍(lán)景謙這最后一句話顯然是扯掉遮布,把氣氛推到臨界點上了。
所幸杭老太太此時的重心顯然不在其他事情上,警告地瞥過段清燕一眼后,她就望回到藍(lán)景謙身上。
對視幾秒,杭老太太竟然還露出點冷淡的笑容來:“所以藍(lán)先生今天來,是斥責(zé)我當(dāng)初不識珠玉、看輕了你,專程打我的臉來了?”
隨著杭老太太聲音冷下來,茶室里的氣氛瞬間冰點。
段清燕心里哆嗦,手上卻早有準(zhǔn)備地繃緊了。她心底默念著第一道工序的“燙壺”,拿竹子質(zhì)地的長桿圓筒接上燒好的山泉水,緩澆在壺身上。
順著壺身滾下的泠泠水聲里,茶海后男人的聲音清越響起:“剛被您趕出國那幾年,我確實有這樣的想法。”
杭老太太不為所動:“現(xiàn)在呢,沒有了?”
“不常有,但偶爾還是會想起來?!?
“那今天藍(lán)先生是想到自己該如何做的答案,這才突然上門的?”杭老太太語氣不客氣地問。
藍(lán)景謙淡聲說:“答案我早便想通了。您是世語的母親,自然也是我的長輩。長輩苛待,晚輩受得住便受,受不住便躲開——總不能等您到花甲之年,我再回來搞出些自損名聲的報復(fù)。”
“……”
這話盡管說得仍不客氣,但唐老太太的面色總算稍稍緩和了些。
段清燕在旁邊燙壺溫杯后,用茶荷取了茶葉后置入壺中,以滾燙的山泉水高沖,茶葉隨交談聲翻滾散開,熱氣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