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垂攏,昏暗的書房,似是天色未明的幽海,一如人心,明暗浮移不定。
溫羨原要狠下心來,與阿蘅擦肩走過,卻被一雙纖柔的手臂攏住,阿蘅微踮著腳尖,輕輕地抱住了他,不說話,不動作,只是這樣抱著,輕柔地靠在他的肩頭。
身前的女子,清纖柔弱地宛如一縷云煙,摟在自己脖頸處的雙臂,也是那樣的嬌柔無力,只要輕輕一推,便可輕易推開,可溫羨卻像是被這世上最強大的力量,給緊緊纏住了,情思編織的千百條枝蔓,緊箍得他動彈不得,僵定了身子站在原地,用盡了全部的心力,才逼得自己不伸出手去,同樣擁抱,他在這世上最珍視的女子。
為此后與阿蘅疏遠(yuǎn),昨日在明華街,他在隔窗看到阿蘅去而復(fù)返、走到門外時,刻意與明郎說了那樣一番話,告訴阿蘅,玉鳴殿之事,是他有意設(shè)計利用她,告訴她,她所信任的兄長,是個為求上位、不擇手段的卑劣小人
他要親手將她推離他的身邊,推得遠(yuǎn)遠(yuǎn)的,他要她干干凈凈的,與他已經(jīng)做下,和將要去做的事情,沒有半點干連,萬一哪日事敗,一切也都是他這個兄長利欲熏心,在后謀劃,她什么也不知道,不該被牽連
他以為阿蘅會因痛心失望,自此與他這個兄長疏遠(yuǎn)些,至少短時間內(nèi),因一時無法面對兄長的“真面目”,而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可阿蘅沒有,他還是低估了她的善良,低估了她對家人的珍視,不過隔了僅僅一日,她就主動來找他,在他那樣冷淡相待后,不但沒有心灰意冷地離開,反而微微踮腳,展臂抱住了他。
他愿將一生,都沉淪在這個懷抱里,可是不能他不能
縱是心中再貪戀她的依賴和溫暖,溫羨終是伸出手去,輕推開了身前的女子,“走吧,天晚了,你該回家去,父親和明郎,在家里等著你”
溫蘅微微抬首,仰望著身前的年輕男子,微顫著唇道:“好?!?
縱是昨日隔窗親耳聽到哥哥說在利用她,說不擇手段只為上位,她心里,還是無法相信,無法相信哥哥變成了為求名利、不擇手段之人,無法相信哥哥只想著青云直上、位極人臣,而將他們的家,將青州琴川,都毫不留戀地遠(yuǎn)遠(yuǎn)拋在腦后
在看到那幅琴川四時圖時,她知道,哥哥并沒有忘記他們的家,哥哥與她一樣深深眷戀著青州琴川,懷念著他們一起在琴川長大的日子
辭可以偽飾欺瞞,可畫筆下流露的每一寸情思,難以掩飾,哥哥沒有變,哥哥還是從前的哥哥,他有意設(shè)下玉鳴殿之事,故意說在利用他,一定都另有苦衷,無法對她說、只能將她推得遠(yuǎn)遠(yuǎn)的、一個人獨自去扛的苦衷
將黑昏暗的光線,令人近在咫尺,也看不清面容,但心,是無需是看的,溫蘅站在哥哥身前,聲音低低道:“下午哥哥還沒回來的時候,我一個人,在書房里撫了會兒琴,琴曲是《長相守》,是哥哥從前手把手教我的,自嫁到京城來,好久沒和哥哥一起撫琴了,真想和哥哥合奏一曲,哪日哥哥有空,尋我彈琴,我定不會推辭”
她望著他的雙目道:“哥哥相邀,我必至。”
溫羨道:“好。”
溫蘅淡淡一笑,微光閃爍的眸子輕輕垂下,“哥哥累了一天了,早些歇息吧,我先回去了?!?
她與他擦肩離開,溫羨站在門邊,遙望著暗色中阿蘅遠(yuǎn)去的背影,直至再也看不見,方轉(zhuǎn)回室內(nèi),燃起了明燈。
室內(nèi)青幔漆幾、墨架石案,一片蒼郁沉樸之色,唯有書案的胭色花觚中,紅梅嬌艷,如明火灼燃。
那一年,琴川煙雨濛濛,滿城俱是蒼茫水汽,他擎?zhèn)阕咴诨覙愕乃嬀碇?,望見了一點隱隱約約的紅。
是路邊隨處可見的虞美人,抓在一個年幼的小女孩手上,她咿咿呀呀,話還說不利索,身上的衣裳污臟不堪,臉上也灰塵堆垢,只露出一雙眼睛,明澈無比,如兩泓清泉。
他擎?zhèn)阏谠谒念^頂,她抬頭看看他,又看看身邊躺著的婦人,仍是想將虞美人給那婦人看,一邊輕輕地推她,一邊奶聲奶氣道:“孃孃孃孃”
婦人的尸身已經(jīng)硬了,半邊身子泡在陋巷的積水里,異味難聞,又怎會再回應(yīng)她半聲。
跟著行乞流浪的大人已經(jīng)死去,一個話都說不利索的小女孩,如何活下去,他心生憐憫,向她伸出手道:“跟我回家吧?!?
她像是聽不明白,只是半歪著頭看他,他想起隨身帶著的香囊里放有糯糖,拿出糖誘哄她,她被這甜甜軟軟的物事吸引了,難抵誘惑地銜到口中,他再次向他伸出手去,想將她帶回家去,她卻將那支虞美人,放到他手中,好似是同糖在做交換。
他啞然失笑,她也笑了,不知處境之難,不知人世之艱,雙眸彎彎,如兩勾月牙兒。
他終究將這月牙兒,帶回了家里,將她牽到父母親面前,笑著道:“讓她做我的妹妹吧?!?
從明曉心意的那一刻起,他為這一句,悔到如今。
溫蘅回到明華街時,明郎人已回來了,就守在府門內(nèi)側(cè)附近,聽到車馬聲響,即出來迎她,一手?jǐn)埣?,一手扶臂,擁她去廳中用膳。
溫蘅看明郎手攥得緊緊的,像是怕稍松些,她就會化煙飛了似的,淺淺笑道:“我還未顯懷呢,身子也不笨重,不會走跌了的。”
明郎仍是這般緊摟著她,至廳中落座,仆從端菜上桌,溫蘅望著站著給她夾菜舀湯的明郎,將今日入宮之事講與他聽,明郎聽了道:“此事如此了結(jié)甚好,慕安兄既無罪名背負(fù),又遂心成了未來駙馬,此后仕途順暢,容華公主或許不愿嫁慕安兄,但既然婚期未定,未來還有回寰之機,太后娘娘如此處置,已考慮到方方面面,確實是最好的辦法了?!?
他將一碗?yún)㈦u湯,放到她面前,“此事已算是有了個好結(jié)果,以后別再多想了,安心養(yǎng)胎為好?!?
溫蘅點點頭,又道:“明日會有些內(nèi)宮的嬤嬤侍女,被撥到家里使喚,都是有伺|候孕婦生養(yǎng)經(jīng)驗的?!?
明郎持箸的手一頓,“這是誰的意思?”
溫蘅一怔,“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