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劍臺茅屋，檐下一排小竹椅，其中有個貂帽少女，意態(tài)閑適，斜日支頤坐。

自從老聾兒在拜劍臺結(jié)茅修行，這邊就熱鬧了許多，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白玄從下宗返回上山的緣故，白玄一回，陳靈均就常來這邊閑扯，再加上老聾兒一進(jìn)山，就被陳山主賦予重任，需要時常跟謝狗打交道，而謝狗又被白發(fā)童子拉著，與郭竹酒拜了碼頭，推為盟主，大概這就是所謂的風(fēng)云際會，高朋滿座，使得原本冷冷清清的拜劍臺，簡直就成了一處相互間交流情報的“村頭”。

今天又是一大堆人擁擠在這邊，竹椅板凳都快不夠用了。

奇怪的，是今天人手分到了一片甘甜西瓜，在山中溪澗中先放了個把時辰，小米粒蹲在水邊盯著，然后帶去老廚子那邊，菜刀直落，朱斂笑問從何而來，當(dāng)下可不是此物時令。小米粒笑哈哈，說是好人山主出海一趟，從某個仙府小門派所在島嶼沙地里偷來的，腋下各夾一個大西瓜，偷了就跑。約莫在那邊也是尋常物，無人看管，都沒誰發(fā)現(xiàn)好人山主的行蹤。

當(dāng)時朱斂點點頭，說很好啊。

小米粒咧嘴笑著，大西瓜是瞧著就很好吃啊。

扶搖麓那處私人道場，當(dāng)了一遭蟊賊的陳山主，給自己留了一整個西瓜，坐在廊道中吃著。

一旁坐著的丁道士早已辟谷，雖不眼饞這種尋常瓜果，卻也覺得陳先生過于獨樂樂了些。不似平時作風(fēng)，非同尋常。

陳平安吃得很慢，時不時走神。

丁道士問道：“陳先生準(zhǔn)備何時傳授飛升法？”

陳平安回過神，笑道：“等我吃完?！?

丁道士聞頓時如臨大敵，立即穩(wěn)了穩(wěn)道心，盤腿而坐，雙手疊放在腹部，呼吸綿長。雖然在這邊住了一段時日，陳先生一直不曾步入正題，但是丁道士在這邊待著，心境祥和，哪怕整日里無事可做，也不覺虛度光陰，按時煉氣，偶爾翻翻書，光陰悠悠，暮春閉門覓詩句，等著雪后看梅花。

不來之前，總覺苦等，事到臨頭，就又緊張。

丁道士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西瓜，怎么看都是市井坊間不值幾個錢的俗子消夏解渴之物。

而且那個陳山主，是個吃西瓜是不吐籽的，身邊堆積了一堆西瓜皮，抬手拍了拍肚子。

陳平安抹了抹嘴角，微笑道：“修道無垢無瑕疵，修心時時勤拂拭。所謂問心，就是打掃一間屋子，將所有陰暗面，都掃到一個逼仄角落，沒有任何身形輾轉(zhuǎn)、回旋余地。還要分得清什么是掃帚，簸箕，塵垢。”

吃過一整個西瓜的陳山主，神色從容，語平淡，說的內(nèi)容，也是些家常話，可是丁道士越聽越頭皮發(fā)麻，越來越心虛。

說是一場傳道飛升法，這位在旁護(hù)道和觀道的陳先生，這是要對自己下狠手、下死手了？！

需知道書上，有些語，故意說得很大，很嚇唬人，比如什么需要死個人，才能得個活潑潑的道。

什么要從死中覓活路，自視身居千刀萬刃之中，當(dāng)以大毅力大恒心，自辟一境于奇古中見力量也。

以前丁道士對這類空泛道理，感觸不深，因為修道資質(zhì)好，也就沒有這種……切身之痛。

陳平安微笑道：“丁道士，先幫你開個小灶，千萬小心，萬千注意，用心記牢了。記得茍全性命于亂世，‘茍全’二字，便有無限功夫，尤須切記性命者，不獨是生命之所謂也?！?

丁道士看著那個語重心長叮囑自己的陳先生，總覺得陳平安眼中看見的自己是個死人了。

陳平安神色變得和藹可親，笑問道：“若說人生際遇是一部書，丁道士想要一個怎樣的開篇？是家境貧苦一些的，還是起步高一些的？是人生起運早一些，還是晚一點？”

丁道士嚅嚅喏喏不能。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這本書的名字，我都幫道友想好了，就叫《少年》?！?

丁道士心知不妙。

陳平安眼神玩味，說道：“事到臨頭，避無可避。道心退轉(zhuǎn)，要不得啊?！?

丁道士毛骨悚然。

頃刻間，撲通一聲，丁道士后仰倒地，這一覺，不知何時才覺。

倒地不起，已經(jīng)徹底睡死過去的丁道士，耳邊聽見最后一句話，殺氣騰騰。

“臨陣收兵？按律當(dāng)斬！”

不看那已經(jīng)被丟去證道的道士。

“終于敢偷西瓜吃了。”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腳邊的西瓜皮，抬頭望向遠(yuǎn)處，自自語道：“大概我吃的是自由?！?

天外，兩個老頭一臺戲。

于玄稱贊一句陳道友敢想敢做，老秀才說一句哪里哪里。

老真人說一句文圣一脈當(dāng)真要發(fā)揚光大了，老秀才說你們桃符山才算蒸蒸日上。

道號仙槎的顧清崧，閑來無事，就瞎逛蕩，駕馭一條小舟游歷星海，本來是想要去找那座古天庭遺址，與師尊的師尊，寒暄幾句，道一聲辛苦。

可惜路途過于遙遠(yuǎn)，顧清崧又不得其法，只好原路返回，由于心情不佳，就想要跟于玄聊幾句。

結(jié)果就看到老秀才跟那于老兒，美滋滋喝著酒，哥倆好呢。

老秀才趕忙擺手，招呼仙槎老哥一起喝點。

顧清崧看了眼一不發(fā)的于老神仙，擺擺手，“我境界低，也沒有老秀才的圣賢身份，這種加一起得有二十八境的酒局，高攀不起，跳起來，都夠不著于十四的酒桌面兒?！?

顧清崧?lián)苻D(zhuǎn)船頭，撂下一句，“我撐我的破爛船，你們喝你們的身份酒。”

白得一個“于十四”綽號的老真人，吃癟不已，貧道他娘的是不敢說話啊。

等到那繃著一張臭臉的舟子撐船遠(yuǎn)了，于玄感嘆不已，陸掌教不敢收此人為嫡傳，真不是沒理由的。

老秀才輕聲笑道：“不這樣，顧清崧會擔(dān)心他師父更要忘記一個本就不記名的弟子了。”

于玄點點頭，深以為然。

于玄以心聲問道：“陳道友的那門飛升法，貧道猜出個大概了?！?

老秀才猶豫了一下，說道：“在這件事上，先前在楊老頭的藥鋪后院，道祖說了幾句話，至關(guān)重要。”（注1）

于玄這才松了口氣。

老秀才笑呵呵道：“道祖所，不屬于什么啟發(fā)，只能算是一個對先前既有思路的精煉總結(jié)。道與路，兩相契。”

于玄便又倒抽一口氣。

跳魚山花影峰上，八個少年少女，對于那幾個傳道授業(yè)的不同師傅，評價也不同。

那位據(jù)說是落魄山供奉的甘棠，甘老夫子授業(yè)認(rèn)真，從不外談別處學(xué)問。將大道理說得深入淺出，極有傳道功力。

道士梁朝冠上課授業(yè)，滿口軟糯鄉(xiāng)音，語精煉，不用翻看任何書籍，滔滔不絕，引人入勝。白鳳語氣無抑揚高低，引人入睡。

魯壁魚授課無風(fēng)趣，比八個聽課的人還緊張，一開口發(fā)便額頭汗水。

但是在課外，八人跟他請教學(xué)問，便渾然一變，淵博雅致，道理精到，落拓不羈，偶爾拉雜戲虐幾句，風(fēng)采迥異于課堂。

至于那個自稱道號白景的謝狗，她還自封了幾個類似大師傅、總教頭的名號，她教的東西，八人都聽不太懂，學(xué)不太會。

拜劍臺這邊，分贓吃過瓜，今天好像比較犯困的謝狗，突然打了個哈欠，坐直身體，發(fā)號施令道：“甘一般，之前聽山主說了一嘴，你能夠躋身劍氣長城巔峰劍仙之列的緣起，貌似很不一般。關(guān)于此事，山主沒多講，幫你賣了個關(guān)子，說什么一壇老酒越陳越香啥的，你就別藏著掖著了，給說道說道?！?

總是稱呼老聾兒為一般供奉，顯得自己官癮太大，謝狗就學(xué)那喜歡給人取綽號的白玄，就送了老聾兒這么個說法。

老聾兒心中腹誹不已，陳山主也太大嘴巴了。

一張皺巴巴的老臉上，卻是笑開了花，“也沒啥值得說道的，就是年輕那會兒脾氣沖，在兩軍對壘之際，在大帳內(nèi)三杯酒下肚，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再加上被一旁官巷老兒憋著壞，激了幾句有的沒的，我就單獨仗劍上了城頭，點名陳……老大劍仙，單挑一場。老大劍仙答應(yīng)了。”

白玄震驚道：“就沒被老大劍仙一劍砍死？”

陳靈均更震驚道：“好問題！”

尋常人哪里問得出這種角度刁鉆的問題。

白玄自顧自哦了一聲，“也對，砍死了，老聾兒就沒辦法在這邊裝大爺了。”

白玄畢竟是白玄，伸出手掌擋在嘴邊，轉(zhuǎn)頭小聲問道：“謝次席，老聾兒是不是一頭陰魂不散的鬼物？”

謝狗搖搖頭，“大活人。”

白玄本想反駁次席供奉，老聾兒算什么人，只是一想到謝狗也是蠻荒妖族出身，算了算了，免得誤傷。

米裕冷笑道：“境界不夠膽識湊，上桿子伸長脖子，往老大劍仙的劍鋒上抹？還是請老大劍仙單手持劍朝前，卻不必遞劍，你自己就大步向前，往劍尖上邊沖，自己把自己捅個透心涼？”

對于米大劍仙的風(fēng)涼話，老聾兒置若罔聞，只是下意識挺直腰桿，雙拳虛握，放在膝蓋上，臉上流露出一抹緬懷神色。

就像喝了一壇陳年美酒，酒勁實在太大，隔了一夜，飲酒者砸吧砸吧嘴，好像還有余味。

老聾兒終于舍得將這壇老酒揭了泥封，與人共飲。

這次敘舊，對那位老大劍仙直呼其名。

“很多年沒有與人問劍、更多年沒有被人問劍的陳清都，一抬手，要來了一把制式長劍，說是讓我盡管施展畢生最得意劍術(shù)?！?

“攻守五十余手，期間陳清都遞了兩劍。當(dāng)然是有意讓著我了?！?

“不管如何，在劍氣長城萬年歷史上，終究是獨一份的事跡?！?

饒是白玄與米大劍仙這樣，素來不把老聾兒當(dāng)回事的本土劍修，聽聞此事，也覺得老聾兒不孬。

謝狗大概是唯一一個聽得興致缺缺的，只是甘棠在花影峰那邊，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她就沒說什么。

在白景、小陌都在人間仗劍遠(yuǎn)游的遠(yuǎn)古歲月里，當(dāng)時的陳清都，其實沒有那么強(qiáng)。

不是說陳清都那會兒劍術(shù)不厲害，而是沒有辦法與人間劍修拉開一大段距離。

再者好像陳清都身份特殊，許多同道劍修都在盡量遮掩陳清都的成長，尤其是刻意減少陳清都與遠(yuǎn)古道士的問劍次數(shù)。

此外，同時代，還有那位身份不明的劍道魁首，畢竟他才是代表人間所有劍修，躋身天下十豪之一的超然存在，故而他才是公認(rèn)的第一人。

而且陳清都當(dāng)時身邊還有元鄉(xiāng)、龍君他們幾個，劍術(shù)都很高明，哪怕不如陳清都，差距卻并不明顯。

由于登天一役，白景意氣用事，她傷勢不輕，不得不沉睡萬年，導(dǎo)致她錯過了很多事情。

所以如今的謝狗，并不是特別理解萬年之后的數(shù)座天下，為何那么推崇陳清都，簡直就是視若神明一般。

陳靈均贊嘆不已，拍掌叫絕，“龍聲老哥，你都有這種值得大書特書的豐功偉業(yè)了，為何如此……沉悶，擱我，早就敲鑼打鼓，扯開嗓子吼幾句了?！?

有些堪稱獨一份的壯舉，不是陳靈均不想跟人顯擺，是名副其實的“說不出口”啊。

畢竟是寄人籬下，在落魄山當(dāng)差了，老聾兒拗著性子，說了句場面話，“敝帚自珍，不當(dāng)說的?！?

在那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單挑陳清都，以劍術(shù)對劍術(shù)。

關(guān)鍵是陳清都竟然答應(yīng)了這場實力懸殊的問劍。

陳清都不是某個狗日的讀書人，不需要用各種法子來提升勝績，好跟人吹牛皮。

那都不是什么雖敗猶榮可以形容的了，如果不是老聾兒足夠劍心純粹，陳清都絕對不會賣這么個天大的面子。

老聾兒有此一戰(zhàn)，確實足可自豪。

米裕，常年白袍玉帶，腰懸一枚名為濠梁的養(yǎng)劍葫。

俊雅名士，劍仙風(fēng)流，確實值得崔宗主為他專門開啟一場鏡花水月。

劍氣長城有很多公認(rèn)的美男子，容貌依舊年輕的齊廷濟(jì)，孫巨源，當(dāng)然還有吳承霈，醉眠云霞的米裕，吳承霈也與米裕一起被外鄉(xiāng)女修稱為“雙璧”。至于年輕一輩，又有龐元濟(jì)，陳三秋他們。

身為編譜官的白發(fā)童子，蹲在角落，她默默記下這一筆。

陳平安突然現(xiàn)身拜劍臺，說自己可能需要真正閉關(guān)一段時日。

近期扶搖麓那邊除了小米粒依舊巡山，其余人等，就不用去那邊吃閉門羹了。

沒有使用御劍或是縮地法返回扶搖麓，陳平安選擇徒步下山的時候，喊上了懶洋洋的貂帽少女，還有那個一路振臂高呼預(yù)祝隱官老祖閉關(guān)順?biāo)臁⒊鲫P(guān)即飛升的白發(fā)童子。

見此景象，還得聽著那一聲聲的隱官老祖，老聾兒臉色如常，實則揪心不已。

只是心湖中突然響起白景前輩的嗓音，“不白喝你的這壇老酒。回頭傳你兩門劍術(shù)，學(xué)不學(xué)得會，練不練得成，我可不管。”

老聾兒感激涕零，正色起身，不不語，與山路那邊低頭抱拳。

白玄跟陳靈均面面相覷，最不開竅的老聾兒，為何變得如此識大體明事理，難道是被賈老神仙附體了？

相較于稍晚入山的老聾兒，跟好兄弟一起來這邊湊熱鬧的武夫鐘倩，其實來到落魄山也沒幾天，論打架本事，與老聾兒差了何止千里萬里，但是光聽名字很容易讓人誤會是女子的鐘倩，藕花福地的武學(xué)第一人，鐘大宗師，在落魄山，就很如魚得水。之前在飯桌上，鐘倩就問過拜劍臺甘棠供奉的身份，境界若是相差不大，是不是意味著自己也能當(dāng)個供奉？結(jié)果老廚子說那老聾兒是個飛升境劍修……鐘倩就多吃了兩碗飯。

那天老廚子難得主動多炒了幾個下酒菜，拉著鐘倩喝了點酒，聊了幾句閑天。

朱斂問鐘倩知不知道自己的優(yōu)缺點，鐘倩說自己沒啥優(yōu)點和缺點，混江湖嘛，就是個混。

朱斂便笑著說世間有那心神緊張、好似身心蜷縮起來的人，就會有狀態(tài)松弛的自在人。

門風(fēng)如何，規(guī)矩重不重，往往是看一家之主的為人，是什么性格。這也是為何許多家族權(quán)勢煊赫的膏粱子弟，在家里，大氣都不敢喘，走路，說話，用餐，家塾求學(xué)，處處拘謹(jǐn)，半句話幾個字都不敢頂撞長輩。只要一出了家門，就會判若兩人，倒行逆施，狂悖無禮，性格陰狠暴虐，很大程度上，那是一種泄憤，是一種報復(fù)。更是一種不自知的補(bǔ)償。

當(dāng)時青衣小童和米大劍仙都在場，陳靈均笑得不行，伸手拍打桌子，說鐘大宗師聽不懂這些，老廚子你是媚眼拋給瞎子看了。

鐘倩要是聽到這種話就生氣，那就不是鐘倩了，嘿嘿笑著，說景清懂我，懂我的人，都要打光棍。

陳靈均當(dāng)場就要跟鐘倩劃出道來，哥倆在拳上見高低。

當(dāng)然是劃拳。

米裕卻是若有所悟，打算不再一年到頭，故作慵懶姿態(tài)。

朱斂接著說我們未必是一個好的傾訴者，同樣未必當(dāng)?shù)煤靡粋€傾聽者。

我們興許明白別人這句話說了什么，話里又藏了什么。但是我們未必知曉他們?yōu)槭裁磿f這句話，做這件事。

被動隨波逐流，跟主動入鄉(xiāng)隨俗，是兩回事。

懂了這些世道人情的彎彎繞繞，之后坐在自家桌旁，提起酒碗，是浮一大白，還是悶一大口，就是各自為人。

不然就是被世道人事給套了麻袋，挨了悶棍?？倳煌瑯拥娜?，同樣的事絆一跤，栽同樣的跟頭，吃一樣的苦頭。

鐘倩聽到這里，終于忍不住開口問了一句，老廚子是希望我好好練拳，別丟了福地武道第一人的名號？

老廚子倒是用心良苦，真把自己當(dāng)自家晚輩了么。所以鐘倩當(dāng)時其實心里暖洋洋，還挺感動的。

結(jié)果朱斂忍了又忍，終于一個沒忍住，開始指著鐘倩的鼻子破口大罵，老子是讓你有點眼力勁，長點心，別把這里當(dāng)飯?zhí)茫?

每天都要來此喝頓早酒的米裕，當(dāng)場噴了口酒水，經(jīng)常來此吃頓宵夜的陳靈均，一手捧腹大笑，一手使勁拍打桌子。

等到罵罵咧咧的老廚子視線轉(zhuǎn)移到他們身上，他們便悻悻然起身告辭離去，沒忘記拉走鐘倩。

鐘倩到了門口，說哥幾個晚上再來吃頓宵夜，今兒換換口味，幫我搞一大碗葷素搭配的麻辣燙。

當(dāng)時有個貓在門外墻角的編譜官，職責(zé)所在，掏出紙筆，記下了這樁恩怨。

山路上，陳平安說道：“我從扶搖洲返回，得到于真人提醒，路過東海水君府，見過那位本想興師動眾的斬龍人了。”

謝狗笑哈哈道：“有我在身邊，離著這么近，山主就算是談?wù)撽惽辶骱屯踔?，一樣可以說名字?！?

白發(fā)童子這位落魄山首任編譜官，是典型的做一行愛一行，認(rèn)真問道：“敢問隱官老祖，你們雙方見面的具體月日？”

陳平安氣不打一處來，高舉手臂，雙指并攏。

白發(fā)童子縮了縮脖子，立馬見風(fēng)轉(zhuǎn)舵道：“算了，既然隱官老祖有心藏拙，卑職不記錄在冊便是?！?

陳平安輕聲說道：“先前騎龍巷壓歲鋪子的那頓酒，你再仔細(xì)說一遍過程，看看有無遺漏?！?

白發(fā)童子委屈道：“天地良心，一個字都沒漏掉啊?！?

再說了，先前與你稟報軍情，好些自己打算繪聲繪色補(bǔ)充的細(xì)節(jié)，那王朱如何一挑眉頭，如何嫣然一笑啥的，是隱官老祖你自己聽得不耐煩，直接回了一句少說廢話啊。

白景笑瞇瞇道：“我好像沒聽說過這茬，箜篌分舵主啊，趕緊給總舵主娓娓道來，回頭我?guī)湍闩c郭盟主邀功，記一筆。”

她們拉上郭竹酒，偷偷組建了一個小山頭，交情深厚，無異于義結(jié)金蘭換過帖子的好姐妹嘛。

在陳山主和隱官老祖的家鄉(xiāng)，小鎮(zhèn)那邊大年三十夜，一直有那走門串戶問夜飯的習(xí)俗，老人和婦人們，擺好一桌酒菜，負(fù)責(zé)在家待客，街坊大人們?nèi)胱染疲⒆映扇航Y(jié)隊，進(jìn)門就喊，討要些瓜果和碎嘴吃食。去年騎龍巷，石柔帶著小啞巴一起坐在火盆邊上守歲的時候，就碰到了主動登門問夜飯的王朱，石柔本來是客氣一句，問稚圭姑娘要不要坐下來喝個酒，不曾想當(dāng)時已經(jīng)貴為東海水君的王朱，竟然真就答應(yīng)了，稱贊了石柔的那盤臭鱖魚。不知為何，石柔總覺得王朱當(dāng)時心情不錯。后來在隔壁腳踩板凳跟人劃拳的白發(fā)童子也來湊熱鬧了，跟那位初次見面、有幸與隱官老祖當(dāng)了幾年鄰居的東海水君，很是聊了幾句拋卻一片心的語，其中白發(fā)童子就有聊到那位斬龍之人陳清流，白發(fā)童子的看法，比較“一般”，屬于尋常修士的一般見識，她打了個比喻，覺得強(qiáng)龍尚且不壓地頭蛇，何況王朱還是地頭龍，陳清流只算是過江蛇，不用怵他了。

但是王朱當(dāng)時的回答，很有意思，直不諱，大致意思是即便她哪天躋身了十四境，可只要是對上斬龍之人，不跑就死。（注2）

這讓白發(fā)童子吃驚不小，跟自己印象中的泥瓶巷婢女稚圭，一個天一個地，太有自知之明了點。

白發(fā)童子之所以主動聊這種不討喜的忌諱話題，是因為早先夜航船上，吳霜降叮囑過她，盡量說服王朱離開浩然天下，投奔?xì)q除宮?？上ё鰝€縱橫家，當(dāng)說客，白發(fā)童子就不是這塊料。果不其然，王朱似乎認(rèn)出了白發(fā)童子的身份，主動提及鸛雀樓，白發(fā)童子哪敢承認(rèn)此事，王朱的話外話，大概就是主動婉拒了歲除宮的邀請。

謝狗聽到這里，抬手扶了扶貂帽，面帶譏諷神色，“不跑就死？這是王朱的原話？”

白發(fā)童子使勁點頭道：“一字不差！”

今天跟上次不一樣，白發(fā)童子猶豫再三，還是多說了點內(nèi)幕，將吳霜降的盤算和想法，她以心聲一并和盤托出。

陳平安不是喜歡多事的人，既然專門將自己和白景喊來一起下山，就需要自己與隱官老祖……格外以誠待人了。

白發(fā)童子愧疚道：“陳平安，是因為我先前沒說這個，導(dǎo)致你這邊的事情出了紕漏？”

陳平安搖頭道：“關(guān)系不大。退一步說，即便有關(guān)系，也跟你沒關(guān)系?！?

白發(fā)童子悶悶道：“以后再有類似事情，我不會去頭去尾說了?！?

陳平安說道：“不用。”

白發(fā)童子還想說點什么。

謝狗笑著安慰一句，“多大事，可以翻篇，就別搞得這么生分了?！?

陳平安陷入沉思，他當(dāng)然不清楚一個隱藏更深的內(nèi)幕。

只要王朱自己不愿意說，就是誰都無法知道某個真相的局面。

原來齊靜春曾經(jīng)主動找到過王朱，贈予她一句大道讖語，“登鸛雀樓天高地闊，下鸛雀樓源遠(yuǎn)流長。”

齊靜春甚至還教了她將來該如何應(yīng)對陳清流，教她如何逃過一個看似避無可避的斬字劫。

去歲除宮，投奔吳霜降，在鸛雀樓修行，是一份大道前程，大概是她的上策。

留在浩然天下，避讓陳清流，也能算作中策。

總之就是，去留皆可。

但是王朱偏偏都不愿意，非要跟那個雙鬢霜白的讀書人較勁。

就像一個頑劣孩子，聽不得古板長輩的教誨，一定要慪氣，你讓我做什么，我偏要反著來。

齊靜春最后笑著給了她一個建議，如果真遇到了什么過不去的坎，就去找他的小師弟，你可以跟他說，這是齊師兄的請求。

大概這就是下策？

這文圣一脈的兩個師兄弟，一個是幫她脫困之人，一個是與之結(jié)契之人。

她對他們兩個的為人處世，不管有再多的不理解、不認(rèn)可，還有那些她即便理解了也不接受的決定。

但是驕傲如王朱，也不得不承認(rèn)，他們是自己重頭來過的人生道路上，最重要的兩個人。

齊靜春請求小師弟陳平安？！

陳平安懇求陳清流不遞劍？！

所以王朱在大殿之內(nèi)，才會那么失態(tài)。

她寧肯挨那一劍，承受斷頭之劫，也不愿陳平安去低三下四求人。

山路上，三人沉默許久，白發(fā)童子好奇問道：“你趕去解圍之前，既然他們對上了，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打一架沒？”

陳平安搖搖頭，“打不起來?！?

王朱根本沒有與陳清流掰手腕的心氣，一點都沒有。

謝狗毫不掩飾自己的嘲諷神色，“還十四境呢，慫包一坨。”

白發(fā)童子約莫是上次跟王朱聊得不錯，難得給這條真龍辯解了幾句，“蛟龍見那人，如當(dāng)世劍修見陳清都。也如遠(yuǎn)古劍修見持劍者?！?

謝狗翻了個白眼，倒是沒有否認(rèn)。自家小陌不就是如此？

陳平安說道：“按照那個謀劃，王朱去了青冥天下，她就不必與陸地水運之主澹澹夫人、李鄴侯在內(nèi)的四海水君，均攤天下水運。她甚至可以二次走水，先登鸛雀樓，等于是一種‘名正順’的譜牒錄名，昭告青冥天下了?！?

“再下鸛雀樓，順?biāo)牒＃灰腥藦呐酝撇ㄖ鸀懀系朗木车目赡苄院艽?，到時候獨占一座天下的水運。就又可以與青冥天下大道相契融，順勢得到白玉京的認(rèn)可?！?

“在這期間，歲除宮那塊閑置不用多年的歇龍臺作中流砥柱，終于可以派上用場?！?

“王朱可以反過來庇護(hù)歲除宮，不至于出現(xiàn)某個最差的結(jié)果。簡而之，這就是一樁公平買賣，王朱不必欠人情?！?

謝狗評價道：“環(huán)環(huán)相扣，兵家作為?！?

白發(fā)童子試探性問道：“隱官老祖，有一句話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若是平常，陳平安真就不給她說話的機(jī)會了。

白發(fā)童子說道：“有沒有可能，王朱上次主動走入壓歲鋪子，其實是想你幫她做個決定？”

陳平安一愣，皺眉道：“不會吧？”

對于王朱主動串門騎龍巷壓歲鋪子，他只想到了一層，王朱當(dāng)了東海水君，躋身飛升境，恢復(fù)真龍身份，按照她一貫的性格脾氣，肯定不愿意錦衣夜行，必須炫耀一番。

這當(dāng)然也確實是王朱的想法，但是比較表面。今時不同往日，她境界一高，眼界就廣，會看得更長遠(yuǎn)。

謝狗笑呵呵道：“山主，別想了，肯定就是這樣的?！?

女子最是理解女子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