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煙霧裊裊，霧里看花一般的世情。

范峻茂問道：“知道是哪位陪祀圣賢住持梓桐山的封正典禮嗎？”

陳平安搖搖頭，“不好說，暫時確定的，只有披云山和掣紫山，分別是大先生和周國，舊朱熒王朝地界，劍修比較多。”

范峻茂說道：“有機會跟范二喝頓酒，勸勸他，老大不小的年紀了，還是打光棍，不像話，賺錢就那么有意思嗎？一年到頭半點不閑著，稍有空閑，也是跑去跟賬房先生和百工匠人廝混在一起，到底圖個啥，每天打著算盤，對著賬本傻樂呵?！?

陳平安笑道：“有些人天生就單純喜歡掙錢，很純粹，跟武夫?qū)W拳，劍修練劍差不多，自得其樂。范山君放心好了，我肯定會主動找范二喝酒?！?

范峻茂起身笑道：“要不要我把曹涌喊出來，他的好事被你給攪黃了，可別落下心結(jié)，山水神靈，都長性著呢?！?

陳平安點頭道：“你就說我請他出來聊兩句?！?

魏檗站起身，拍了拍袍子，“我跟著一起?！?

陳平安不適合回去一趟再拉著淋漓伯找地方單獨私聊，痕跡太重了。今天議事的，哪個不是公門修行到化境的人精。

范峻茂又是個說話不靠譜的，官場的彎彎繞繞，一句話里藏著好幾個意思，她大概就只有蒙童水準，魏檗不太放心。

去御書房的路上，范峻茂以心聲問道：“魏檗，陳平安在避暑行宮，也是這么當(dāng)官的？”

魏檗啞然失笑，“反著來就可以了，幾個意思用一句話說明白，說話和聽話的，雙方都不費勁?；蛘吒纱嗖徽f話，劍修講理，還不簡單，何況那里還是劍氣長城?！?

范峻茂點點頭，“懂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魏檗笑而不，不予置評。

范峻茂說道：“魏夜游，你是不是沒有聽明白，我這可是一語雙關(guān)，對劍氣長城和浩然官場，有褒有貶的。”

魏檗微笑道：“原來如此，受教了?！?

你范山君跟我聊這個，不就等于跟周首席談掙錢如何輕松，與小陌先生說禮數(shù)嗎？

就像先前晉青在議事過程當(dāng)中，故意調(diào)侃幾句陳平安，什么一拳就倒二掌柜，什么單槍匹馬大劍仙，看似插科打諢，豈是沒有用意的。第一，是提醒在座，陳平安的末代隱官身份。其次是為陳平安做鋪墊，引出陳平安后邊的那句“自嘲”，元嬰境而已，當(dāng)不起劍仙一說。

畢竟如今整座浩然天下，都在猜測陳平安到底是什么境界，如何能夠做成城頭刻字的壯舉，飛升境劍修，還是更高？

若真是一個飛升境起步的劍修，有此個人實力，再加上大驪國師的身份，那么以后每次在大驪御書房，還商議個什么。

可一旦陳平安的境界當(dāng)真只是元嬰，哪怕明天就是玉璞或是仙人境，對于在座的一洲高位神靈而，就都覺得可以談事情了，就像陳平安自己說的，是那種有商有量的議事。

至于陳平安為何故意如此淡化境界一事，魏檗倒是很能理解，不宜起調(diào)太高，萬事最怕開頭太容易。

劍修適合戰(zhàn)場，不適合官場。

在屋內(nèi)與一位熟識山神閑聊的曹涌，很快走來這邊，陳平安已經(jīng)收起煙桿，站在廊下等著這位舊錢塘長。

陳平安開門見山，直奔主題，以心聲說道：“淋漓伯，你舉薦的折江水神伍蕓，我只是有所耳聞，一直沒機會接觸，岑文倩卻是我的朋友，所以在這件事上，我是有私心的。以后有機會去云水宮喝酒，再勞煩淋漓伯幫忙引薦，帶我去折江水府登門賠罪?！?

曹涌聽過之后，點頭道：“很高興陳國師愿意與我如此坦誠相見，以后再有類似的事情，至少在我這邊，就無需解釋了。至于伍蕓那邊，陳國師且寬心，不必多想，這次舉薦他補缺錢塘長，本就是我自作主張，根本就沒跟他打招呼，當(dāng)不成這個錢塘長，以伍蕓的脾氣，非但不會遷怒陳國師，說不定還要喝兩盅，炒幾個下酒菜，慶祝慶祝。”

說到這里，停頓片刻，曹涌驀然而笑，“伍蕓以前就看不順眼正陽山那幫劍仙老爺，還有過節(jié)，唯一一次給正陽山主動送錢，就是通過鏡花水月觀看那場宗門典禮，當(dāng)時他一高興，就砸了好幾顆谷雨錢，說這個錢，花得值?！?

陳平安忍俊不禁，繼續(xù)以心聲笑道：“稍后陛下那邊，可能會商議齊渡百年之內(nèi)，剩余的幾個走瀆名額，我先前已經(jīng)跟長春侯打過招呼了，碧霄宮愿意讓出剩余的那個名額?！?

山水有異，大瀆高位水神所在府邸，不同于山神，前者往往懸掛兩塊匾額，例如楊花的長春侯府和碧霄宮，大瀆侯府，是文廟封正的衙署，碧霄宮則是水神楊花的道場名稱。曹涌這位七里瀧風(fēng)水洞出身的老蛟，也同時擁有淋漓伯府和云文宮兩塊匾額。如今都傳北俱蘆洲的濟瀆，靈源公沈霖的那塊“德游宮”匾額，就出自某人的手筆。

先前曹涌曾經(jīng)親筆書信一封至落魄山，有事相求，云水宮已經(jīng)用掉一個大驪朝廷給出的大瀆走水名額，但是曹涌還需要一個，恰好楊花那邊一直留著不用，曹涌就希望陳平安能夠幫忙與碧霄宮那邊牽線搭橋，與楊花討要那個名額。

曹涌如釋重負，如此一來，對老友伍蕓就算有了個不錯的交待。

正是折江水神府的一位供奉，也是伍蕓的摯友，是蛟龍之屬出身，到了金丹瓶頸，急需靠著大瀆走水來躋身元嬰境。

官位升遷一事，不是不重要，可到底不如祠廟金身高度的提高，來得穩(wěn)妥且實在。

其實伍蕓對于補缺錢塘長一事，就像曹涌說的，興趣缺缺。

尤其是今天陳平安提及神位流轉(zhuǎn)一事，等于是打通了數(shù)道壁壘，一旦那位折江水府佐官走瀆成功，還怕沒有官位？

神靈之屬，最不缺的，就是光陰。

曹涌說道：“這個走瀆名額，有價無市，實在是太過珍貴了，關(guān)鍵是伍蕓的那位朋友，走瀆一事拖延不得，再拖下去，就要大道堪憂了，否則我也不會跟陳國師開這個口?！?

陳平安打趣道：“曹兄，打個不太合適的比方，就像跟人借了十兩銀子，找人借錢的人，口口聲聲說這十兩銀子能值一百兩銀子，生怕借出錢的一方不曉得賣了一個多大人情，怎么，曹兄就這么家大業(yè)大，生怕我不討債？”

曹涌大笑不已，“都好說，討債喝酒兩不誤。陳先生如今可謂兼官重紱，想來只會越來越事務(wù)繁忙，不這樣，怕陳先生不會光臨寒舍啊?！?

陳平安微笑道：“幫人幫己，何必謝。禮尚往來，細水流長。要說喝酒，我還真沒慫過，除了劉劍仙，酒桌上誰都不怵?！?

曹涌點點頭，“陳先生，以后不管是公事，還是私事，只說我云水宮與錢塘水府兩處，都好說。”

外之意，無論是大驪國師的陳平安，還是落魄山的山主，或是一見投緣且攢下了兩份私誼的“陳先生”，曹涌的淋漓伯府和云水宮，與昔年部屬扎堆的錢塘水府，都會將這份人情記在心里。哪怕陳平安不需要，但是例如將來落魄山的譜牒成員下山游歷，路過兩地，定然是座上賓。

與陳平安告辭一聲，進了御書房，曹涌與座位相鄰的長春侯點頭致意，以表謝意。

楊花不明就里，她只是出于禮數(shù)，與這位淋漓伯點頭還禮。

事實上，這個走江名額，是陳平安自己跟皇帝宋和討要而來。

御書房內(nèi)按例不得心聲語，何況以曹涌的性情和楊花的行事風(fēng)格，小朝會結(jié)束后，各自打道回府，碧霄宮和云水宮都不一定會有書信往來。而且就算曹涌主動與楊花聯(lián)系，楊花又不是范峻茂，她肯定不會直接給淋漓伯府回信一封，解釋并無此事。畢竟她是太后南簪一手提拔起來的大瀆侯爺，楊花需要步步為營，坐穩(wěn)官場位置，不允許她像范峻茂那么說話做事。

陳平安摸出煙桿，重新回到臺階那邊，因為最早是陳平安和佟文暢先蹲著抽旱煙，璞山山神傅德充就挑了個位置，兩位山君一左一右，襯托出陳國師的居中位置。方才陳平安起身去跟曹涌閑聊，回來后，好像不愿多走那兩步路，就很隨意地蹲在傅德充身邊，便換成了這位中岳儲君之山的山神居中。

傅德充猶豫了一下，就沒有說什么。

陳平安開口笑道：“盧白象當(dāng)年選擇在璞山落腳，這些年來，傅山神照拂很多?！?

只說一事，便可見真性情。

當(dāng)初盧白象的嫡傳弟子元來，就是在璞山地界，尋見了一樁不小的仙家機緣，元來一個純粹武夫，竟然得到了一整座在璞山扎根的破碎秘境，里邊珍藏有兩道舊朱熒開國皇帝埋下的金書玉牒，龍氣濃郁，可以說是價值連城。照理說，這可是璞山的山中私產(chǎn)，元來等于是借宿的客人，在人家院子里挖出一壇銀子，主人全部拿回去，都是占理的，最不濟也該來個分賬，但是傅德充對此很無所謂，說這些仙家機緣，對山水神靈而就是雞肋，有緣人得之，是好事，傅德充找掣紫山山君府簽訂了一紙契約，不但都送給了元來，傅德充的山神府那邊還出人出力，主動幫著盧白象師徒三人修繕秘境。

傅德充笑道：“談不上照拂，我與盧先生性格相投，一見如故。經(jīng)常下棋，我就沒有贏過?！?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傅山神，對白玉京陸掌教比較推崇？”

傅德充的書齋都命名為秋水靈府，何況陸沉還有一篇《德充符》。

傅德充坦誠道：“不是比較，是很推崇，我生前就對陸沉佩服得五體投地，可惜神職低微，緣慳一面，大是憾事?！?

陳平安點點頭，“讀書人，只要稍微有點慕仙向道的，就都繞不過陸沉?！?

傅德充小心翼翼問道：“聽說陳國師與陸掌教早就認識？”

陳平安笑道：“恩怨分明，關(guān)系還不錯?！?

傅德充羨慕不已。

佟文暢難得主動開口說話，問道：“傅山神，你們璞山的古檀，當(dāng)下還有閑余木材嗎？鹿角山和鸞山那邊近期都在開辟府邸，急需仙木，缺口在上萬斤左右。洪州豫章郡那邊，如今采伐院管得嚴，是指望不上了。來之前，兩位山神都讓我?guī)兔栆痪洌纯茨懿荒茉谀氵@邊要個實惠價格。”

傅德充臉色古怪。

佟山君啊佟山君，先前陳國師的那本冊子，就薄薄兩頁的內(nèi)容，你都沒看？

陳平安笑道：“傅山神，做生意，可得講一個先來后到的規(guī)矩啊。”

佟文暢恍然道：“怎么，璞山檀木已經(jīng)被落魄山包圓了？難怪我走出屋子的時候，他們兩個朝我使眼色?！?

一開始還以為是提醒自己別忘了跟傅德充捎句話，原來是暗示自己別跟陳國師搶生意了？

上次帶著青同，一起做客掣紫山，陳平安順便跟晉青談妥了三樁山上買賣，其中就有璞山的仙家檀木。

舊朱熒王朝曾有四絕，名動一洲，劍修，美人，名硯，古檀。

其中璞山的檀木，幾乎可以與大驪洪州豫章郡的巨木齊名，寶瓶洲中部各國宮殿、皇陵用木，都取材于璞山。而以璞山靈府秘法制成的數(shù)種檀香，有黃白青紫之異，更是寶瓶洲練氣士和帝王將相的心頭好。

此外就是在掣紫山轄境內(nèi)建造一座采石場，再就是大量購買雍江水域的一種特產(chǎn)河砂，按照文廟重新編訂天下山水神祇的金玉譜牒，雍江水神和鐵符江的神位，與五岳儲君之山和大驪京師城隍廟，品秩相同，都是正三品。

上次在中土文廟之內(nèi)，陳平安曾經(jīng)見到過那位走遍浩然九洲、看盡天下水脈、繼而編撰出一部《水經(jīng)》的酈老神仙，不但見過，當(dāng)時還聊過一番閑天。老一輩學(xué)人的風(fēng)采，往往是學(xué)問越高，心態(tài)越平，胸襟寬廣。

雍江位于舊朱熒王朝境內(nèi)，古書《水經(jīng)》有云，四方有水曰雍。

在陳平安遞出那本冊子上，還有采芝山獨有的一種“幽壤”。

道號洞庭的靈飛宮湘君，她先前在戰(zhàn)場遺址開辟道場，就與采芝山的山神王眷，花大價格，購買了數(shù)量可觀的幽壤。

而陳平安當(dāng)時跟王眷談的價格，大概是湘君的一半還不到一點。

所以落魄山的生意伙伴，被陳平安寫在冊子上邊的，僅僅是今天屋內(nèi)有座位的山水道場，就分別有掣紫山，梓桐山，采芝山，璞山，雍江。

至于披云山和魏山君，那能叫生意伙伴？

佟文暢問道：“陳國師，桐葉洲的那條大瀆開鑿，還缺不缺錢？”

陳平安說道：“前中期所需的兩筆神仙錢，目前都已經(jīng)有著落了，至少三十年之內(nèi)不愁錢?！?

佟文暢又問道：“約莫籌集了兩萬顆谷雨錢？”

關(guān)于這件大事，寶瓶洲議論紛紛，在山上早就傳開了，都在猜測那座建造在云巖國京城的臨時“祖師堂”，如今賬簿上到底躺著多少顆谷雨錢。

比如陳平安之前在疊云嶺做客飲酒，山神竇淹就曾主動提及桐葉洲開鑿大瀆一事，詢問陳平安適不適合砸錢進去，可別打了水漂都沒個聲響。陳平安就建議竇淹和岑文倩，手頭如果有閑錢，不妨試試看。他會用一種類似青萍劍宗代持的方式，讓疊云嶺和老魚湖入股。

最終竇淹便發(fā)發(fā)狠，東拼西湊，加上借債，與幾個要好的山神朋友，拿出了四百顆谷雨錢，寄給了落魄山。

不過岑文倩還是沒有參與此事，原因很簡單，就一個字，窮。如果說得好聽點，那就是兩個字，清貧。

陳平安笑道：“不止。”

傅德充好奇問道：“能不能說個大概數(shù)字？”

陳平安說道：“不算中期投入的神仙錢，只說第一筆已經(jīng)到賬的谷雨錢，大概是三萬顆谷雨錢。”

青萍劍宗三千，玉圭宗五千，大泉姚氏兩千，皚皚洲劉氏一萬，玄密王朝郁氏兩千。

然后張直的包袱齋，主動找上門，又增加了四千顆谷雨錢。

此外還有一些零零散散的谷雨錢入賬，多是桐葉洲還有點家底的各國朝廷和山上門派，美其名曰共襄盛舉。

而王朱的東海水君府，則一口氣拿出了足足一萬四千顆谷雨錢。這么一大筆神仙錢，會作為中期預(yù)算，暫時不動。

傅德充咂舌不已。

陳平安笑道：“不比我們齊渡開鑿成本低，桐葉洲那邊開銷要大很多，各項支出，細分的類別，就多達一百二十多種?！?

佟文暢點點頭，“好事?！?

沉默片刻，佟文暢說道：“如果錢不夠了，陳國師與我知會一聲?！?

傅德充笑道：“佟山君有大手筆？”

佟文暢搖頭說道：“就只有一點積蓄，三四百顆谷雨錢的樣子吧，錢不多，只能算是一點心意。甘州山?jīng)]什么掙錢門路，我也不擅長經(jīng)營之道，論家底，遠遠不如鹿角山和鸞山?！?

傅德充忍不住笑道：“佟山君，你剛才說話的口氣，可不像是三四百顆的口氣?！?

陳平安點頭附和道：“就算哪天真缺錢了，我都不忍心與佟山君開那個口。錢不多，欠的人情，倒是不小?！?

佟文暢咧咧嘴，臉上難得有些笑容。

傅德充想起一事，問道：“陳國師，就沒有想過大驪這邊？”

陳平安搖頭說道：“以后再說吧?！?

他確實猶豫要不要讓大驪王朝，參與到桐葉洲的大瀆開鑿一事當(dāng)中。

一刻鐘的休歇功夫，倏忽而過，重新返回御書房議事。

佟文暢雖然沒有怎么看那本冊子的第二頁，但是第一頁的內(nèi)容，看得很仔細，佟山君甚至還曾盤算一番，浩然天下的劍道宗門，有誰可以擁有兩位飛升境劍修，答案當(dāng)然很簡單，一個都沒有，事實上，在周神芝戰(zhàn)死之后，擁有一位飛升境劍修老祖師坐鎮(zhèn)山頭的宗門，都沒了。

當(dāng)然南婆娑洲那邊，齊廷濟的龍象劍宗除外。

傅德充本想厚著臉皮，與陳平安請求一事，能不能以后遇到陸沉，幫忙遞句話，只是念頭才起，就被這位璞山山神給壓下去。

只因為當(dāng)時陳平安在說自己與陸沉關(guān)系不錯之前，有四個字，恩怨分明。

————

在外門知客陳舊被竹枝派“趕出門”之后，其實影響不大，至多就是溪邊再無那個垂釣的身影。

接下來，就是青靈國京城，開始正式商議裁玉山續(xù)租和競價一事，起先是青靈國禮部、戶部兩位尚書一同出面，竹枝派這邊由掌律祖師凌燮親自下山，來這邊負責(zé)競價，此外對裁玉山感興趣的，還有兩個小門派，只是底蘊都不如竹枝派。正陽山這邊，卻不是青靈國預(yù)料的水龍峰夏侯瓚，而是雨腳峰峰主庾檁，所以先前禮部尚書說忙碌國事的皇帝陛下，一下子就不那么日理萬機了，很快趕來。

但是很快皇帝陛下就開始后悔，不該走這么一趟。

因為那兩個湊數(shù)、更多是想要碰碰運氣的的仙府小門派，很快就退出了開采裁玉山的競價，算是賣了一個面子給竹枝派。

只是竹枝派凌燮與正陽山庾檁，雙方身份懸殊、境界云泥的兩個人，卻一路把價格喊到了足足八十顆谷雨錢！

庾檁神色淡然，拿起茶杯，吹了吹茶水，與竹枝派掌律祖師說了一句，買賣而已，雨期道友何必作這種意氣之爭。

凌燮生硬頂了一句，裁玉山是我們竹枝派的立身之本，是開山祖師傳下來的家業(yè)，沒了裁玉山，我們有何顏面去祖師堂敬香？！

庾檁笑了笑。

在那個如坐針氈的皇帝陛下看來，如果只是這樣，到此結(jié)束，這位雨腳峰的金丹劍仙，可能就會罷手了。

不曾想凌燮偏偏多嘴說了一句，別說是八十顆，就算是一百顆兩百顆谷雨錢，我們竹枝派都必須守住這份家業(yè)！

庾檁放下茶杯，笑著說了一句，那我喊價一百九十九顆谷雨錢好了，雨期道友你只要再加價一顆，都不用是什么谷雨錢，雪花錢就行，我就退出。

結(jié)果就是庾檁用一百九十九顆谷雨錢的極高溢價，為正陽山買下了一座竹枝派裁玉山。

如此一來，竹枝派就只剩下祖山的雞足山一座山頭，但問題在于門派祖師堂都改建在裁玉山。

等到這個消息傳到竹枝派裁玉山，郭惠風(fēng)都傻眼了，整個議事堂十來個練氣士，同樣都是面面相覷。

郭惠風(fēng)心情復(fù)雜至極，她其實與掌律凌燮事先約好了，后者這次去青靈國，能夠花三十顆續(xù)租是最好，至多喊價到四十顆谷雨錢，再多，就沒有必要了。

可問題在于凌燮的做法，并不算錯。內(nèi)心深處，郭惠風(fēng)確實遠遠比任何人都希望能夠守住裁玉山。

只是先前擔(dān)心一向希望能夠加入正陽山的雞足山，會在這件事上選擇袖手旁觀，所以郭惠風(fēng)在凌燮主動要求出面商談議價一事，郭惠風(fēng)還是有些意外之喜。雖然她與凌燮關(guān)系一般，但還是愿意相信凌燮不會在這種大事上有私心，更不至于在這種涉及師門榮辱的大事上胳膊肘往外拐。

等到凌燮返回竹枝派，在祖師堂內(nèi)，凌燮說出一個讓不少祖師堂成員犯嘀咕的內(nèi)幕。

庾檁私底下透露一事，如果我們答應(yīng)成為正陽山的下山，我們就可以繼續(xù)保留裁玉山。

郭惠風(fēng)眼神凌厲，死死盯住那個雞足山一脈的掌律祖師！

凌燮神色自若，說她當(dāng)場就拒絕了這個提議。然后凌燮又說了一句，我們竹枝派，今天就可以搬遷一事了，不然光靠一座雞足山，根本無法在這里立足，不用百年，就會香火凋零，不如去南邊找個地方落腳。

郭惠風(fēng)嘆了口氣，事已至此，別無選擇了。怕就怕正陽山諸峰劍仙，不會讓他們順利南遷啊。

裁玉山是一代代祖師爺傳下來的祖?zhèn)骷覙I(yè)，是根基所在。一旦搬遷，宛如無根浮萍。

如今寶瓶洲南方，都已紛紛復(fù)國或是立國，百廢待興，那邊確實有很多的機會。竹枝派不是不可以搬遷，他們一眾練氣士，帶著歷代祖師爺?shù)纳裰?，一同南遷，但那終究是被逼無奈的下策。過江龍，豈是那么好當(dāng)?shù)?？郭惠風(fēng)是一位金丹，她不是怕那些山上糾紛，但是她怕人生地不熟的，連累竹枝派就此家道中落，都說樹挪死人挪活，可她怎么保證一座竹枝派，不是那些野溪畔的杏花樹？

山上的藩屬關(guān)系，分兩種，一種是相對松散的依附關(guān)系，竹枝派與正陽山，數(shù)百年來就是如此。

再比如北邊的那個落魄山，與從書簡湖搬去處州螯魚背的珠釵島，在外界看來，大致也屬于這種關(guān)系。

還有一種則是嚴格意義“上山和下山”的關(guān)系，兩者之間還是有很大差異的，前者更多是一種盟友關(guān)系，后者卻是真正的從屬附庸，簡單來說，就是如今正陽山還管不了竹枝派祖師堂任何一張椅子的人選，但是等到竹枝派成為下山，正陽山就完全可以插手竹枝派所有的譜牒修士任免、升遷貶謫，連同掌門、掌律在內(nèi)！甚至只要正陽山有想法，可以直接讓諸峰劍修，繞開竹枝派，進入竹枝派當(dāng)掌門。

在竹枝派已經(jīng)準備秘密著手搬遷事宜的時候，正陽山的祖山一線峰，也按期定例召開了一場祖師堂議事。

只不過討論竹枝派和花錢買下裁玉山一事，只是附帶的一個小小議程，對于正陽山這樣的龐然大物而，一個小小的竹枝派，掌門都只是個金丹練氣士，根本算不了什么。

按照正陽山先前的既定議程結(jié)果，其實也就是宗主竹皇的個人意思了，是先讓人去青靈國那邊，相信只要開價到五十顆谷雨錢，就足夠讓竹枝派知難而退了。

事后再讓某位祖師堂劍仙找到郭惠風(fēng)，跟她好好商量一下，如果對方愿意成為自家的下山，正陽山這邊可以承諾在三百年之內(nèi)，不會插手竹枝派那部金玉譜牒的任何變動，與此同時，正陽山還會幫忙栽培竹枝派修士，只要郭惠風(fēng)有合適的人選，一些資質(zhì)尚可的修道胚子，都可以送往正陽山諸峰修行，不限人數(shù)，以此幫助竹枝派真正坐穩(wěn)青靈國第一仙府的位置。

結(jié)果因為那個凌燮的不知好歹，再加上雨腳峰庾檁的意氣用事，擅作主張，等于多花了一百多顆谷雨錢，這筆神仙錢，得由庾檁自己掏腰包墊上，等到議事結(jié)束，庾檁就需要親自就將神仙錢送往祖山財庫錄檔，庾檁對此并無異議，起身領(lǐng)命。

一線峰祖師堂內(nèi)，如今滿月峰老祖師，夏遠翠親自擔(dān)任正陽山掌律，作為與宗主竹皇同境的玉璞境劍仙，還是后者的師叔，夏遠翠執(zhí)掌一宗律例，眾望所歸。

而水龍峰晏礎(chǔ)，這位元嬰境老劍仙，則從掌律祖師變成了正陽山財庫的頭把交椅，在山上看似職務(wù)平調(diào)，實則屬于貶謫。

不過總好過那個被罰去閉門思過一甲子的秋令山陶煙波，大概這就叫同境不同命。

突然有飛劍傳信至祖師堂這邊，收信的晏礎(chǔ)看過內(nèi)容，臉色微變，起身道：“我們這邊的幾個年輕劍修，與竹枝派一幫譜牒修士，在那條裁玉山野溪與蘄河的交匯地界，起了些爭執(zhí)?！?

竹皇問道：“兩邊可有人受傷？”

晏礎(chǔ)說道：“雙方都受了點輕傷。我們這邊刻意收手了，比較注意分寸，不然竹枝派那邊的練氣士，有一個算一個，都別想離開蘄河。”

看架勢，竹皇正要開口詢問這場沖突的緣由起因。

呵呵，息事寧人竹宗主，萬事好說竹劍仙嘛……這些個諧趣說法，對竹皇的評價，都是寶瓶洲外界一封封山水邸報的“贊譽”。

夏遠翠已經(jīng)捻須微笑道：“這個竹枝派，不錯不錯，都快有宗字頭仙府的氣魄了。”

作為掌律祖師，這件事得歸他夏遠翠管。當(dāng)然竹皇這個師侄是宗主，只要他想管，夏遠翠就懶得管了。

一個個藩屬仙府門派，都想著跟正陽山拉開距離，變著法子找各種理由，不愿繼續(xù)供奉上山。

如今竟然連一個就在正陽山眼皮子底下的竹枝派，難道都管不了？

以前正陽山的死敵，是風(fēng)雷園，園主黃河已經(jīng)身在蠻荒。留下的劉灞橋，是寶瓶洲自己評選出來的年輕十人之一。

一場觀禮過后，又多出個死敵，落魄山更是讓正陽山邊界處立碑，勒石銘刻一句“北去落魄山二十萬里”！

如今正陽山的年輕一輩修士，尤其是天之驕子的劍修，哪里還有臉外出歷練？

但是竹皇在這場一線峰祖師堂內(nèi)的議事，依舊不讓人“失望”，他仍是以宗主身份，力排眾議，執(zhí)意要讓人主動去與竹枝派那邊聯(lián)系，意思就是讓雙方譜牒修士，在近期都克制幾分，莫要再起沖突了。

這天，竹枝派掌門郭惠風(fēng)，她獨自前往正陽山一線峰。

這位性格堅毅的金丹女修，顯然心存死志。

白鷺渡附近的過云樓那邊，身為竹枝派外門典客的陳舊，他其實當(dāng)時就站在仙家客棧的一處觀景臺。

他現(xiàn)在比較好奇的事情，有三件，這樁處心積慮的謀劃，那位曾經(jīng)同桌喝酒的夏侯劍仙是否知情。當(dāng)然答案是什么，都不重要。

再就是竹枝派的掌律祖師凌燮，她是什么時候勾搭上正陽山竹皇。

最后一件事，當(dāng)然就是竹皇如何收拾爛攤子了。

陳平安根本不覺得夏遠翠和晏礎(chǔ)，會有任何勝算，比拼算計人心，兩位老劍仙，興許給宗主竹皇提鞋都不配。

所以竹皇的種種表現(xiàn)，實在是太過軟弱了，再這么下去，就常理而，竹皇的一線峰就得被其余諸峰給架空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這也是“陳舊”為何會在竹枝派停步，在這邊當(dāng)個外門典客的原因，陳平安就是想著看看滿月峰的夏遠翠，到底想要折騰出什么幺蛾子，又能做到哪一步，到底能不能把竹皇逼到退無可退的絕境。現(xiàn)在看來，難，似乎有形勢一邊倒的跡象。理由很簡單，竹皇連一次見招拆招的舉動都沒有，這就意味著竹皇一旦選擇出手，恐怕形勢顛倒只在一瞬間。

想了想，陳平安還是不愿意花那冤枉錢，就跟過云樓報了“周瘦”的名字，要入住那間甲字房，“周瘦”花錢包了一年。

如今過云樓，已經(jīng)換了掌柜，但是只聽對方說出“周瘦”這個名字，就被嚇得臉色慘白，根本不敢跟那個相貌普通且陌生面孔的練氣士討要什么關(guān)牒身份，直接就親自領(lǐng)著這位貴客去甲字房下榻，退出房間之前，只說客官有任何需要，過云樓都會盡量滿足。實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先是那周瘦與一個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出手闊綽，買下一年的甲字房，然后就是落魄山陳山主，與龍泉劍宗現(xiàn)任宗主劉羨陽住在了這邊，于是就有了那場問劍。如今再來一個……

距離過云樓最近的，還是那座青霧峰，當(dāng)然了，又不是流水人心，山不長腳不挪窩。

陳平安依舊躺在那張?zhí)僖紊?，開始閉目養(yǎng)神。

此地距離祖山一線峰太遠，境界不夠，反正也看不到那份劍光四起的景象。

至于那位竹枝派掌門，此次正陽山之行，她肯定不會有任何意外。

陳平安突然睜開眼，就看到一個頭戴蓮花冠的道士背影，就坐在欄桿上邊，碎碎念叨。

陳平安問道：“陸掌教就這么閑？”

陸沉轉(zhuǎn)頭笑道：“該找人的已經(jīng)找到了，該辦的事也辦完了，這不是馬上就要打道回府，想著有始有終，必須與你道個別嘛?！?

陳平安說道：“屋內(nèi)有酒，自取便是。”

雖然心中奇怪，陳平安還是沒有詢問。

陸沉應(yīng)該已經(jīng)帶著朱鹿重返青冥天下才對，這個時候，照理說他們本該身在白玉京了。

還是說眼前這個“陸沉”，只是留在浩然天下的五夢七心相之一？

陸沉一個后仰，想要來一個瀟灑的后空翻，約莫是估錯了欄桿高度，倒地不起，只得一個鯉魚打挺起身，屁顛屁顛跑去屋內(nèi)拿來兩壺現(xiàn)成的仙釀，乖乖，竟然是有價無市的長春宮仙釀，過云樓真舍得下本錢啊，這就算歸還一年的神仙錢了？要是陳山主再多跑幾趟過云樓，不得直接關(guān)門拉倒？

陸沉腳一勾，將一把屋內(nèi)椅子摔到門外的觀景臺，身形跟著飄落在椅子上，輕輕丟給陳平安一壺酒。

陳平安沒有喝酒，只是收入袖中。

陸沉笑道：“這場窩里橫的鬧劇，真相跟你猜測的那個過程，差不太多?！?

陳平安問道：“差在哪里？”

陸沉仰頭咕咚咕咚喝著酒，就跟口渴喝水差不多，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說道：“貧道忙著喝酒呢，懶得動腦筋了，何況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我們不如走一趟光陰長河？”

陳平安說道：“竹皇早就知道我在竹枝派了？”

陸沉笑道：“竹山主他只是個劍仙，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算命先生，知不道的。至于竹皇猜沒猜到這點，貧道可就不清楚了，畢竟不是他肚里的蛔蟲。”

陳平安坐起身。

兩人行走在一條光陰長河當(dāng)中，溯流而上，就像倒翻書頁，看到感興趣的內(nèi)容了，就攤開書，看那一頁的文字。

他們先來到一條河上的青靈國官船，屋內(nèi)屋外，隔著一張竹簾，當(dāng)然還有夏遠翠小心駛得萬年船，事先設(shè)置的一道山水禁制。

正陽山的這兩位老劍仙，滿月峰夏遠翠與水龍峰晏礎(chǔ)，先前曾經(jīng)在這條蘄河之上秘密議事，討論的內(nèi)容，涉及到山上幾把椅子的更換。

陸沉掀起竹簾一角，望向屋內(nèi)，笑呵呵道：“兩位老劍仙，真是老當(dāng)益壯，志存高遠，如果只是就事論事，其實被他們做成了，邊境線上的那塊石碑，正陽山就可以一直留著了。”

陸掌教的意思很淺顯，竹皇當(dāng)正陽山的宗主，以后還有一定希望撤掉那塊界碑，換了人當(dāng)新宗主，就別想了。

由此可見，陸沉同樣更看好竹皇。

陸沉從袖中摸出三顆神仙錢，攥在手里，咯吱作響，“你覺得我手中是什么？”

陳平安說道：“耐心?！?

陸沉一時語噎，跟笨人談天覺得費勁，想念聰明人，真被聰明人把天給聊死了，又覺得果然還是跟笨人說話更有趣些。

比如崔瀺的耐心是一百年。

鄭居中的耐心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三千年。

按照屋內(nèi)那兩位手握實權(quán)老劍仙的謀劃，第一步，竹枝派某位分量足夠的修士，買不下裁玉山，一氣之下，返回山門，公然放話，要單方面去掉藩屬名分，與正陽山徹底撇清關(guān)系。第二步，找?guī)讉€合適的年輕劍修，與竹枝派鬧出一場風(fēng)波，不用打死人，互有受傷就可以了，夏遠翠看準了郭惠風(fēng)那種外柔內(nèi)剛的性格，她一定會與正陽山、準確說來是與竹皇討要個公道，那么正陽山就給她一個說法好了，剛好拿她和竹枝派殺雞儆猴，扶植起雞足山一脈，與正陽山簽訂上宗下山的契約，以前山上的“山盟水誓”，都是各國五岳，或是江水正神，如今就更方便了，只需“投牒”齊渡即可。第三步，就是正陽山，由雨腳峰庾檁，這個在正陽山年輕弟子當(dāng)中極有威望的年輕劍仙，作為一線峰祖師堂議事的馬前卒，能夠率先對竹皇發(fā)難。再然后，才是夏遠翠親自出馬，晏礎(chǔ)附和，由他們一同建議竹皇主動讓出宗主之位，新位置都安排好了，你竹皇就去那個位于中岳掣紫山地界的“下山”篁竹劍派，擔(dān)任掌門。

說是建議，其實就是逼迫竹皇離開一線峰，乖乖滾去篁竹劍派“養(yǎng)老”。

只要竹皇離開了正陽山，夏遠翠自有一連串的手段，讓竹皇在那下山待得事事不舒心。

陸沉走入船艙屋內(nèi)，鬼鬼祟祟，一邊聽兩位老劍修在那邊謀劃宏圖大業(yè)，一邊伸手彈指某人的額頭，或是佯裝出拳襲擊后腦勺。

陳平安一步徑直跨入屋內(nèi)，擋路的竹簾形同虛設(shè)。

在人生路上，陳平安看到過一些看似相像、實則截然相反的兩個人，只說身邊的，就有顧璨和李槐，崔東山和陸沉。

陸沉好像玩累了，就蹲在地上，仰視那位夏遠翠，大概是在給老劍仙看面相，數(shù)著對方臉上的肌膚紋路。

陳平安

陸沉笑問道：“他們膽子真大，就不怕竹皇哪天躋身仙人境？轉(zhuǎn)過頭來就跟他們新賬舊賬一起算？”

陳平安說道：“先把好處撈到手了再說以后的事情?！?

陸沉點點頭，“也對?！?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怎么扯得起那張竹簾子？”

陸沉一本正經(jīng)說道：“境界高，本事大，模樣英俊，出門與人為善，從不說硬話重話，小心駛得萬年船……”

陳平安打斷陸掌教的自我吹噓，問道：“我們是繼續(xù)逆流而上，還是順流而下，重走一遍回頭路？”

陸沉反問道：“換本書看看？比如小老天爺是宗主竹皇的，或是竹枝派的郭仙子？還是都看？”

陳平安說道：“不用，我們只盯著兩位老劍仙就可以了?！?

陸沉無奈道：“不嫌膩歪嘛?！?

陳平安笑道：“陸掌教的耐心呢。”

陸沉嘀咕道：“貧道就是耳根子軟，最聽不得好話?！?

之后兩人便來到滿月峰，深夜時分，圓月懸空，皎皎月光如雪鋪地，陸沉雙手籠袖站在一處觀景涼亭內(nèi)，偶有一道道御風(fēng)劍光在諸峰青翠顏色間穿梭，唏噓道：“此地少年練劍，如新婦子描眉梳妝，百種點綴，姿容嫵媚，惜無烈婦態(tài)。”

陸沉帶著陳平安來到一處禁地，小祠堂內(nèi)供奉有滿月峰一脈歷代祖師的神主牌位，夏遠翠在此默然敬香。

陸沉斜靠在門口那邊，等到夏遠翠敬過香，老人輕輕掩門，大步離去。

陸沉笑問道：“你覺得夏遠翠有幾分私心？”

陳平安說道：“可能夏遠翠自己都不清楚吧?！?

陸沉說道：“若說當(dāng)局者迷，你我卻是旁觀者清嘛?！?

陳平安說道：“十過五，六即一?！?

陸沉撫掌而笑，“怪哉，妙哉！”

陳平安說道：“勞煩陸掌教倒退回去，看看一線峰的那場議事內(nèi)容?！?

在這之前，夏遠翠就有過一系列的鋪墊，其中比如老祖師曾在祖師堂內(nèi)，建議諸峰弟子，只要是劍修，不論境界、道齡，只要自愿，都可以跟隨他這個輩分最高、出關(guān)沒多久的老家伙，一起通過歸墟通道，走趟蠻荒天下，在那邊出劍殺妖，不管能否積攢足夠的戰(zhàn)功，幫助正陽山與文廟那邊討要一個下宗的名額，至少可以扭轉(zhuǎn)一洲仙府對正陽山的觀感。至于他夏遠翠，只要宗主竹皇肯點頭，通過此事，滿月峰當(dāng)天就會更換峰主。

下之意，夏遠翠就沒有想著活著返回寶瓶洲和正陽山。

故而當(dāng)時早就憋了一肚子窩囊氣的諸峰老劍修們，一個個附議此事，都愿意跟隨夏祖師仗劍趕赴蠻荒，學(xué)滿月峰，更換峰主！

只是被這個建議打了個措手不及的宗主竹皇，仍舊是用了個拖字訣，說是從長計議。

如此一來，高下立判。

一個讓人刮目相看，一個毫無懸念，依舊讓人倍感失望。

此消彼長，這讓本就個人聲望跌入谷底的宗主竹皇，愈發(fā)……孤家寡人，不得人心。

懦弱且無能，空有境界，全無血性，正陽山果然是家門不幸，不幸攤上了這么個宗主。

諸峰仙府，各個道場，議論紛紛，開始翻舊賬了，比如好像竹皇在元嬰境之時，就從來不敢與同境的風(fēng)雷園李摶景掰手腕，等到好不容易躋身了玉璞境，面對陳平安和劉羨陽兩個年輕人，結(jié)果還是不敢放一個屁。

若是德不配位至極的宗主竹皇，貪戀權(quán)柄，不舍得放手，那就怪不得夏遠翠這個當(dāng)師叔的，要為列祖列宗們清理門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