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布滿了皺紋和老繭的手,輕輕地搭在了姚翠蘭的肩膀上。
一直沒出聲的姚翠蘭她娘,從里屋走了出來。
她嘆了口氣,彎下腰,吃力地想把女兒扶起來。
“翠蘭,快起來,地上涼?!?
姚翠蘭卻倔強地跪著,一動不動。
老婦人沒法子,只好轉(zhuǎn)過身,看向自己的老伴,聲音沙啞地勸道。
“他爹……”
“孩子都跪下了,你就……你就應(yīng)了吧?!?
姚興強瞪著眼,吼道:“我應(yīng)什么?我給他修房子?我配嗎?!”
“唉……”老婦人又是一聲長嘆,渾濁的眼睛里,滿是無奈和心疼。
她走到姚興強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后背,替他順著氣。
“我知道你恨他?!?
“別說你,我也恨!我恨不得扒他的皮,喝他的血!”
“可你看看咱們的閨女……”
她伸手指了指跪在地上,哭得渾身發(fā)抖的姚翠蘭。
“她心里也苦??!”
“你就當是……就當是可憐可憐咱們自己的閨女,行不行?”
“她這輩子,已經(jīng)夠難了?!?
“你就別再逼她了?!?
老妻的話,像一盆冷水,澆在了姚興強那燒得正旺的怒火上。
他扭過頭,看著跪在地上的女兒,又看了看門口那個瞪著大眼睛、一臉惶恐的外孫女。
最終,他眼中的怒火,一點點熄滅了。
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悲涼和頹然。
他像是瞬間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氣,整個人都垮了下來。
“唉……”
一聲長長的,仿佛耗盡了畢生精力的嘆息。
他罵罵咧咧地轉(zhuǎn)過身,一瘸一拐地走向墻角。
“上輩子欠你們娘倆的!”
“真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霉!”
他從墻角抄起一把破舊的錘子和幾根釘子,又扯過一個麻袋,胡亂地塞了幾把稻草進去。
“我告訴你們!就這一次!”
說完,他不再多看一眼,拉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帶著滿身的怒氣和不甘,走進了外面冰冷的寒風(fēng)里。
木門“吱呀”一聲被拉開,又“砰”的一聲被帶上,震得窗欞上本就松動的塵土簌簌落下。
凜冽的寒風(fēng),順著門縫倒灌進來,瞬間吹散了屋里那一點點殘存的暖意。
姚興強走了。
帶著一身的怒火和不甘。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靜。
空氣中,仿佛還殘留著他那壓抑不住的怒吼和痛心疾首的嘆息。
緊繃的弦,終于斷了。
姚翠蘭跪在地上的身體,猛地一軟,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頭,癱坐在地。
她再也忍不住了。
“嗚……嗚嗚……”
壓抑了許久的哭聲,終于從喉嚨深處沖了出來,初時還只是細碎的抽泣,很快,就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
她將臉深深地埋進自己的臂彎里,瘦削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仿佛要將這半生所受的委屈、不甘與絕望,全都哭出來。
門邊,小小的囡囡被這壓抑的哭聲嚇壞了。
她邁著小短腿,跌跌撞撞地跑到媽媽身邊,伸出冰涼的小手,笨拙地去擦媽媽臉上的淚。
“娘……不哭……”
稚嫩的童音,像一把小小的鑰匙,撬開了姚翠蘭情緒的閘門。
她一把將女兒緊緊地摟在懷里,下巴抵在孩子柔軟的發(fā)頂上,淚水更加洶涌。
她能怎么辦?
她又能怎么辦?!
這一年來,爹娘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天天勸她改嫁。
“翠蘭啊,你還年輕,不能就這么守著個沒影兒的人過一輩子?!?
“村東頭的王屠戶,死了老婆,人老實,肯干活,嫁過去就是當家娘子,吃喝不愁?!?
“村西頭的李木匠,手藝好,雖說家里窮點,但人精神,對囡囡肯定差不了?!?
可她聽不進去。
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一想到那些村里的莽漢,她就從心底里犯怵。
他們身上總有一股子洗不掉的汗味和泥土味,說話粗聲大氣,眼神直勾勾的,像是要把人看穿。
他們看著就臟兮兮的。
那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粗鄙,讓她本能地抗拒。
她只喜歡莫光輝。
只有莫光輝那樣的男人,才配得上是男人。
他身上總是干干凈凈的,帶著一股淡淡的皂角香。
他會寫字,會念詩,會說那些讓她臉紅心跳的城里話。
他看她的眼神,總是那么溫柔,像是要把她融化掉。
哪怕他回了城,一去沒了音訊,她也認了。
她甚至都想好了,這輩子就不嫁了,一個人把囡囡拉扯大,守著那點念想過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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