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這身體至此還是精神矍鑠,足可見是天賜的福分??!
身體的病好治,心病卻難醫(yī)。如此神神叨叨之下,也不曾瘋魔,又或者自己早已瘋魔而不自知,不管瘋沒瘋,卻能不被人瞧出來,還真是多虧了自己自幼時起,便天生的冷情了。
按說自己這般冷情、毫無同理之心之人本是不適合當(dāng)個大夫的,可眼冷、心冷的他面對人的身體時也如同看死物一般冷靜,扎針也好、診脈也罷從來不為情緒所擾,好似旁觀者一般認(rèn)真的觀察著那些病患。
對人對物如此淡漠,提不起興趣,這……當(dāng)真同大夫那‘救死扶傷’的四個字南轅北轍。他也覺得稀奇,更稀奇的……是他竟然成了眾人口中的‘神醫(yī)’?若是一直如此,直到善終……那還當(dāng)真是對庫房里那些被收起來的,無數(shù)病患送來的‘救死扶傷’、‘仁醫(yī)’的匾額成了莫大的嘲諷了。
也不知老天允不允他善終?若是允……那便證明不止‘仁醫(yī)’能成神醫(yī),‘鬼醫(yī)’也能成神醫(yī)嘛!
一想到這里,黃湯的嘴角便忍不住上揚(yáng):如此……還當(dāng)真是有種世事顛倒的滑稽可笑之感了。
只是……想到前幾日那接連遭遇的一茬事,不論是被人強(qiáng)行留飯,還是那內(nèi)務(wù)衙門門前的示眾……都讓他有種說不出的微妙之感。好似……大劫降至啊!
還有半個月他便七十了,到坎上了,若是跨過這個大劫……也不知能不能往八十那道坎邁近了。
人生七十古來稀,他卻能活那么久……實在是稀奇!也不知為什么老天允他這等人活這么久!
當(dāng)然,他只是有種大劫將至的感覺,卻尚未看到大劫的影子,那群鄉(xiāng)紳卻是已讓他看到大劫的影子了,當(dāng)然,鄉(xiāng)紳自己是看不到自己在劫難逃的。
這般一想,也不怪那群鄉(xiāng)紳這么多年不肯見好就收的收手了,實在是……沒看到天上降下的雷霆萬鈞,也未看到官府的霹靂手段,又如何會懼怕做惡會遭到報應(yīng)呢?
怕鬼確實是怕的,嘴上怕,身體怕,可心里卻不見得是真的怕!若不然,也不敢如此將活人欺負(fù)死了。畢竟人死是要變成鬼的,既然敢將活人欺負(fù)死了,可見心里沒那么怕鬼!
盯著那一團(tuán)一不留神露了底,卻又被及時燒成灰燼的紙團(tuán)認(rèn)真瞧著,旁人看自己這般坐在亭中,半闔著眼垂眸不語,只以為自己是同多數(shù)年歲大了,養(yǎng)成‘靜坐’習(xí)慣的老者一般‘靜坐參禪’了,卻不知自己坐在這里想的,竟是這些事。
不過,這也算靜坐參禪的一種吧!是誰說參禪定要參個善道出來的?不能參個人性險惡出來嗎?
就似他這等人的存在,他一直覺得稀奇一般。
自己好似生了一張辯理再清晰不過的嘴以及一副看人觀事再明白不過的腦子,是以對人說的話永遠(yuǎn)那般在理,看的是非曲直永遠(yuǎn)那般明白。明明知道的那么清楚,看的那么明白,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按說自己這等‘大明白’,若是知行合一的話,他……當(dāng)是似史冊中留名的那些剛正不阿的‘賢良忠臣’一般的存在。
可于自己而,這般的‘大明白’卻成了他常年游走河邊而不濕鞋的利器,永遠(yuǎn)都快人一步,在危險來臨之前便早早避開了。所以這么多年,也幾乎沒有什么人看到他的這一番本相。
世南離他這般近,也是個聰明人,卻始終難以理解他如此明白的一個人怎會落到如今這幅田地的。
眼下想想這有什么奇怪的呢?因為世南看到的,始終只是他覆在自己本相前的那張面具罷了,當(dāng)然難以理解。
是好友不假,可交心……交的是被面具覆蓋的偽心罷了,并非真心,當(dāng)然不懂,也無法理解了。
其實若是那群鄉(xiāng)紳也配了他這么個看人看事是非皆明白透徹的嘴巴同腦子,指不定也能跳出今次的‘在劫難逃’,而不是賭運(yùn)氣了。
所以天生萬物,真真是奇妙的緊!看的多了,自己有時也不由覺得老天為他配了個這么明白的嘴巴同如此清醒的腦子,卻并未給他配一顆良善之心、大義之心究竟想做甚?難道是想證明沒有仁心的鬼醫(yī)也能成為神醫(yī)?
若以人之身體類比,他這等人之于這個世間,當(dāng)真如同人身上的頑疴雜癥之于人一般,根除起來相當(dāng)棘手。
帶著族叔那張教導(dǎo)的字條在那門洞處探頭探腦了許久,也不敢進(jìn)入院中叨擾正在靜坐參悟的族叔,黃家?guī)讉€子侄拿著那張‘勿以惡小而為之,毋以善小而不為’的字條面面相覷。
正猶豫間,將那帶話的‘木偶’送出去的‘烏眼青’回來了,看了眼正在門洞處徘徊的幾個族兄弟,‘烏眼青’不解道:“在這里杵著做甚?看族叔靜坐參禪嗎?”
幾個族兄弟互相看了看,忍不住指了指院子里正靜坐著,同一般靜坐老人并無二致的黃湯,道:“方才正要走,聽到院子里族叔好似在笑,可我等定睛看過去,又見族叔未在笑,才要走,又聽到族叔的笑聲了,回頭去看院子里,又見族叔并未在笑,而后走了兩步,又聽見族叔的笑聲了……”
一席話聽的‘烏眼青’:“……”
默了默之后,看著幾個同尋常人沒什么不同的族兄弟,當(dāng)然,在自己眼里便是老實到近乎傻氣了,‘烏眼青’沒好氣的罵道:“你等在胡說八道什么,似那幼童一般,玩‘一二三,木頭人’么?”
這‘一二三,木頭人’的幼童游戲名字一出,幾個黃家子侄也笑了,先時還覺得不安,眼下一聽他的描述頓覺自己‘小題大做’,遂跟著笑道:“是我等太緊張了!”說著朝‘烏眼青’拱了拱手,離開了。
黃家子侄雖能力各有不同,可家里每個人手頭都是安排了事的,自是要完成每日當(dāng)做完的事,也沒那么多閑工夫耗在這里。
目送著幾個族兄弟離去的背影,方才訓(xùn)誡族兄弟胡說八道的‘烏眼青’卻是斂了臉上的笑容,神情凝重:得虧他這幾個族兄弟老實,方才那一番描述被他一頓胡謅,以幼童的‘一二三,木頭人’游戲糊弄了過去。
可若是不提這幼童游戲,光聽幾個老實族兄弟的描述:那……哪里是什么幼童游戲?那只聞笑聲,不見動作,如是再三,反復(fù)不已,分明是個古怪、瘋魔中摻雜了幾分鬼氣的極其詭異的場景。
族叔……他心里關(guān)著的那只魔……終究要開始壓抑不住的顯形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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