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下班回來時,天邊那抹不祥的墨綠云團已經(jīng)散去,夕陽給老舊的小樓涂上一層看似溫暖的橘紅。她看到被重新整理好、甚至刻意擺得更雜亂的墻角,眼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慮,但見謝舟安靜地坐在窗邊看書,終究沒說什么,只是默默嘆了口氣,系上圍裙走向廚房。
鍋鏟碰撞的聲音很快響起,油煙的味道彌漫開來,試圖掩蓋這個家里無聲無息的裂痕。
謝舟的手指捏著書頁,指尖卻冰涼一片。書上的字一個都沒看進去。掌心之下,那冰冷竿身的觸感和那一下微弱的脈動,烙印般清晰。
他不能再待在家里。面對母親強裝鎮(zhèn)定卻難掩恐懼的眼神,面對那堵沉默的墻,他感覺自已快要被那種無處可去的疑問和寒意逼瘋。
他必須讓點什么。必須知道更多。
第二天,他找了個借口,說要去書店買學(xué)習(xí)資料。母親猶豫了一下,大概是想到警察的禁令和連日來的平靜,又看他神色如常,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塞給他一些錢,叮囑道:“早點回來,別…別亂跑?!?
“知道了。”謝舟應(yīng)了一聲,背上一個舊書包,出了門。
他沒有去書店,而是拐向了另一條熟悉又陌生的街道——老謝漁具店所在的舊街。
街道狹窄,兩旁是些老舊的店鋪,空氣里混雜著干貨海腥、五金鐵銹和淡淡霉味。老謝的漁具店縮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門面比記憶中更加破敗,“老謝漁具”的招牌歪斜著,漆皮剝落,蒙著厚厚的灰塵。玻璃櫥窗臟得看不清里面,只隱約可見一些漁具的模糊輪廓,像沉船的殘骸。
店門虛掩著,里面透出昏暗的光。
謝舟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他深吸了一口氣,推門走了進去。
門上的鈴鐺發(fā)出嘶啞干澀的“叮當(dāng)”聲,像是久病之人的咳嗽。
店里光線晦暗,充斥著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氣味——陳年魚腥、潮濕的水汽、鐵銹、機油,還有一股若有若無的、變質(zhì)酒精的酸餿味。各種各樣的漁竿、線輪、釣鉤、浮漂、網(wǎng)具堆得密密麻麻,從地面直摞到天花板,幾乎看不到墻壁本身,只留下狹窄逼仄的通道。許多物件上都積著厚厚灰塵,掛著蛛網(wǎng),仿佛已被遺忘了半個世紀。
這里不像個店鋪,更像一個水底廢品的墳場。
老謝正佝僂著背,坐在柜臺后面一個破藤椅里,對著昏暗的光線笨拙地擺弄著一個生銹的線輪。聽到鈴響,他頭也沒抬,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自已看…價錢都在上頭…”
他的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鼻音,顯然昨天的酒還沒完全醒,或者又續(xù)上了。
謝舟站在原地,沒動。通道兩側(cè)堆疊的漁具像沉默的守衛(wèi),投下扭曲的陰影,壓迫感十足。
“謝叔?!彼_口,聲音在死寂沉悶的空氣里顯得有些突兀。
老謝動作一頓,猛地抬起頭。
看清是謝舟,他渾濁的眼睛里瞬間閃過極度復(fù)雜的情緒——驚愕,恐慌,然后是強烈的、幾乎要溢出來的厭惡和抗拒。他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將手里的線輪丟在雜亂的柜臺上,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響。
“是你小子?!”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酒后的虛張聲勢和緊張,“你來干什么?!出去!趕緊給我出去!”
他慌亂地站起身,試圖揮手趕人,卻差點帶倒旁邊倚著的一捆舊漁網(wǎng)。
“謝叔,我就想問點事?!敝x舟沒動,目光緊緊盯著他,“關(guān)于我爸,關(guān)于那根魚竿?!?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老謝的反應(yīng)激烈得反常,臉色發(fā)白,眼球里血絲更重了,“昨天我喝多了!胡說八道!全是放屁!你趕緊走!別給我惹麻煩!”
他繞過柜臺,幾乎是想動手把謝舟推出去,但走近了,看到謝舟沉靜卻執(zhí)拗的眼神,他揮舞的手臂又僵在了半空。他似乎怕的不僅僅是謝舟帶來的麻煩,更怕謝舟這個人本身,或者說,怕他背后所代表的那個東西。
“那竿子…你扔了沒有?”老謝的聲音忽然壓得很低,帶著神經(jīng)質(zhì)的顫抖,眼睛飛快地瞟向門口和窗外,仿佛怕被什么聽見。
謝舟沉默著,沒有回答。
這沉默顯然刺激了老謝,他猛地抓住謝舟的胳膊,手指像枯枝一樣有力,掐得人生疼:“你沒扔?!你是不是還沒扔?!你留著它想干什么?找死嗎?!它會害死你的!就像害死你爸一樣!”
他的呼吸急促起來,帶著濃重的酒臭和恐懼:“聽我的!扔了它!扔得越遠越好!最好砸碎了燒掉!沉到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我爸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謝舟任由他抓著,固執(zhí)地問出核心的問題,“那魚竿到底是什么來路?‘那兒’是哪里?”
“閉嘴!別問!”老謝像是被這幾個詞嚇破了膽,猛地松開他,又后退兩步,后背撞在一排掛著的鉛墜上,發(fā)出一陣嘩啦啦的亂響?!安荒芴?!不能問!問了…問了它就會知道!就會找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