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wǎng)狀的閃電撕開烏沉沉的天空,大地短暫的光亮,隨即又回歸陰沉。大雨磅礴而下,天地間充斥著轟轟的雨聲。(《國榷》:崇禎八年六月,安慶大水。)盛唐門城樓上,連綿不斷的水滴如同珠簾一般掛在屋檐下。龐雨透過珠簾看著暴雨下朦朧的江面。江水洶涌的翻滾,激流中扭動著湍急的旋渦。大江水位正在上漲,已經(jīng)接近上層臺階。碼頭上還有挑夫冒雨奔走,將沿江店鋪的貨物往城里運送。碼頭上只剩下幾艘船,其他的都已經(jīng)進(jìn)入了支流汊港。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打破了龐雨的行軍演練計劃,連日常訓(xùn)練也無法保證?!岸?,我去問了,在岸的船家都不敢載客,有一家說銀子夠多便能走,但小人十分擔(dān)心?!焙蜗裳聦χ媲暗凝嬘甑溃斑@雨勢歷年少見,江上兇險萬分,二哥還是暫時不去池州的好?!饼嬘贻p輕嘆口氣,拜見史可法是他第一要緊的事情。因為云際寺的疑云,他與王公弼的關(guān)系一直不佳,即便王公弼知道張國維頗為賞識龐雨。軍餉和本色倒不拖欠,但克扣比例不小,武備器械則補(bǔ)充甚少,特別是龐雨急需的鎧甲和合格火器。南京周邊的軍衛(wèi)龐大,制造鎧甲和火器的匠戶很多,除了鎧甲外,龐雨還希望能獲得一些可用的鳥銃,火槍兵的體能要求就不必像弓箭手那么強(qiáng),打擊力卻更強(qiáng)。江南火藥行業(yè)也十分發(fā)達(dá),如果能從兵備道那里獲得,龐雨就能節(jié)約不少的物料銀子,因為火器部隊的訓(xùn)練需要大量火藥。另外鋼鐵、硝磺、銅料也都是他需要的,最后就是馬匹,眼下都靠他自己購買,但馬匹的價格昂貴,還不易買到戰(zhàn)馬,這種東西不從朝廷那里獲得的話,在江北江南都很難籌措。所以龐雨現(xiàn)在急需和新任的兵備道拉近關(guān)系,他原定出行日期就是今日,昨日看水勢還沒有這么兇猛,龐雨寧愿冒一點險,也要趕到池州拜見史可法,建立一個好印象,豈知就能遇上這場罕見的暴雨。龐雨不甘心的看了一眼,江面上洶涌的水流中夾雜著上游沖下來的木材、破損的家具,在江水中時隱時現(xiàn),水面甚至還有幾具尸體。安慶下游不遠(yuǎn)就有一片礁石,此時水位上漲,淹沒了部分礁石,加上如此罕見的暴雨,船工未必能避開那些礁石,此時航行就是高風(fēng)險行業(yè)。“罷了,等洪峰過了再去池州?!饼嬘暧X得還是不能拿自己小命冒險。何仙崖觀察了一下龐雨的臉色道,“這位史道臺是從江西調(diào)任來的,這么大的水,他也去不了池州,所以二哥不用急著趕去?!饼嬘険u搖頭,“他是從江南去的,史可法職銜是江西布政司右參政,但他不是江西調(diào)任來的,一直就在張國維那里任職?!焙蜗裳麓袅艘幌拢嬘杲?
釋道,“任兵備道之前,必須先歷任布政司參政,南直隸沒有布政司,所以道臺都掛靠在臨近的布政司,安池兵備就是掛靠的江西?!薄霸瓉砣绱恕!焙蜗裳逻€有些理解不了,他雖然是衙門中人,知道兵備道、巡撫什么的,但那些都是高官,作為縣衙的幫閑,何仙崖以前從未了解過這些細(xì)節(jié)。龐雨倒是不難理解掛職,但大明朝有些事情確實讓人費解,張國維這樣管軍事的一方巡撫,正式官職卻是都察院的僉都御使,也就是一個官頭子,封疆大員和官本應(yīng)該是互相制衡,現(xiàn)在卻混為一體?!俺刂莶蝗チ?,但還是可以做點別的?!饼嬘贽D(zhuǎn)頭看向身后的郭奉友,“幫我記下,等雨小些,咱們?nèi)⒏惶??!惫钣蚜⒖痰溃笆?,大人?!焙蜗裳掠悬c好奇龐雨突然提到劉家,但龐雨不說,他也不好問,就這么陪龐雨站著,一時有點沉默。龐雨看著他笑笑道,“史可法就任安池兵備道,是劉若宰向皇上舉薦的,算是史可法的恩人,所以這個劉家,咱們要關(guān)照一下。”何仙崖聽了恍然,劉家大部分已經(jīng)搬遷去了南京,但還有少數(shù)人在安慶,史可法是肯定要給與關(guān)照的,龐雨自然要做在前面?!罢f起來這位史兵備跟安慶的淵源不淺,特別是桐城?!薄案蹅兺┏沁€有淵源?”“左光斗是他的座師?!饼嬘晗乱庾R的摸了摸懷中的書信,馬先生在那封信中向龐雨介紹了史可法的背景,幾次的孝敬銀子沒有白花。說話間,江帆的身影從雨霧中穿出,不等何仙崖再問,龐雨轉(zhuǎn)過身來,“左右這兩日得閑,你再把首創(chuàng)刊的版面再調(diào)整一下,盡量精致些?!焙蜗裳轮浪麄冇惺乱f,馬上拿了傘出門去了。江帆對著何仙崖躬身,等他走了之后才來到龐雨身邊?!皠⑿悴藕头綉?yīng)乾都在安慶,昨晚焦國柞與他們在集賢門內(nèi)的如意樓見面,伺候酒水的婢女是漕幫一個兄弟的親妹,她在門外聽到一些,劉秀才提到桐城的免火銀,又說想要在碼頭牙行占一份,若是大人不答應(yīng)。否則便要向應(yīng)天巡按檢舉。”龐雨點點頭,現(xiàn)在桐城生意不好做,連賭場也賺不到多少錢,碼頭和牙行算是安慶的優(yōu)質(zhì)資產(chǎn),看來想動腦筋的人不少。“焦國柞怎么說的。”“他似乎不太敢,但從劉秀才語中可知,他這幾月輸了許多銀兩,劉秀才和方應(yīng)乾都認(rèn)定他私分了免火銀,才有這許多銀子參賭?!苯裰^,龐雨沒有說話,但江帆猜也猜得到肯定是拿了,否則龐雨當(dāng)班頭的時候哪有那許多銀子養(yǎng)壯班,桐城百順堂的本錢又從何而來?!斑€說了什么?!薄斑€提到葉家老宅曾關(guān)了一個人…”天空中又一道閃電劃過,沉悶的雷聲隨即滾滾而來。龐雨眼睛瞇
起,江帆靜靜的候著。他們兩人都是此事知情者,葉家老宅曾關(guān)過的人,涉及到陳仕輔,會牽連出龐雨勒索官員,并幫助包庇罪行,罪名遠(yuǎn)遠(yuǎn)比私吞免火銀要大?,F(xiàn)在龐雨在安慶的事情推動順利,與皮應(yīng)舉和陳仕輔的支持密切相關(guān),特別是碼頭事務(wù),全靠陳仕輔的出力,一旦有人開始留意此事,就是極大的風(fēng)險。而這個消息,毫無疑問是從焦國柞那里流出的。半晌之后,龐雨淡淡道,“劉秀才和方應(yīng)乾既然來了安慶,就讓他留在這里?!薄皩傧乱呀?jīng)挑選了三十名漕工中勇悍者,與城中青皮喇唬群毆還行,但若是要講刺殺,恐怕還不足?!薄按舜尾挥娩顜蛣邮?,由郭奉友執(zhí)行,但江帆你要參加謀劃。”“那焦國柞…”“焦國柞由軍中處置。”“他雖是大人結(jié)拜兄弟,但留著終是隱憂。”“本官說了,焦國柞由軍中處置?!苯吐晳?yīng)了,抬頭看了郭奉友一眼?!斑€有一事要請大人相助。安慶沿江的老人說,這水可能要漲到城墻,漕幫的人基本都住在城池東的西兩側(cè)沿江地方,這兩日暴雨后,皆積水難以居住。城中各寺廟庵堂大多已經(jīng)注滿,還有七百多漕幫中徒眾無處落腳?!饼嬘挈c點頭,如果江帆能處理好這件事,將會迅速的獲得漕幫的凝聚力,但漕幫眼下七百多人,好些都拖家?guī)Э?,加起來恐怕會超過兩千?!按耸挛襾斫鉀Q,你盡快統(tǒng)計一下需要安置多少人?!饼嬘贽D(zhuǎn)頭對郭奉友道,“記一下,讓人把守備府的房屋收拾收拾,盡量空出來接納漕幫?!惫钣蚜⒖虘?yīng)道,“是,大人…要收拾哪些房屋?!薄俺宋鋷旌臀业呐P室之外,所有的房屋,包括后衙。若是還不夠的,讓軍隊騰挪,一定要把所有漕幫的人安置進(jìn)去。糧食從軍中調(diào)用?!饼嬘暾f罷又看著江帆,“每個人要先說到,守備府是臨時給他們救急,不是讓他們長住的?!薄皩傧旅靼琢恕!薄按耸禄厝ソ淮o你的手下辦,你午后便過來,辦那劉秀才方應(yīng)乾的事?!薄蠼嫌蔚谋┯甑搅说谌?,江水漫過了碼頭,沿江房屋多被水浸泡,江水從城門進(jìn)入城內(nèi),街道上開始積水。有樓層的民居人滿為患,城中居民都找附近的高樓落腳,一些無處可去的百姓只得拖著家當(dāng)上了城墻,搭建起簡陋的窩棚草廠,苦苦忍受著風(fēng)吹雨打。黃昏時雨稍稍小了一些,到夜幕降臨時雨勢增強(qiáng),還伴隨著大風(fēng),風(fēng)雨繼續(xù)在安慶的土地上肆虐。雨點拍打著萬千瓦頂,積水的街道上水花四濺。全城沒有一個更夫巡夜,夜幕下的安慶一片漆黑,唯有集賢門內(nèi)的如意樓上,有幾扇窗戶還透出些亮光。如意樓外風(fēng)雨交加的街道上,出現(xiàn)了幾道黑色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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