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夫人……”
魏壽瞧著不情不愿,腳步不肯挪一下。
蕊姬只是靜靜看著魏壽,神情冰冷。
“那為夫就在院外等著好了,夫人有什么事情喊一聲,立馬趕來……”魏壽一步三回頭,看蕊姬依依不舍,看褚曜恫疑虛喝。他再怎么磨蹭,這段路還是有盡頭。
伺候蕊姬的婦人將門無情關(guān)上。
魏壽雙手叉腰,在門前來來回回地踱步,越想他越不放心。最后仗著身高優(yōu)勢,騎上戰(zhàn)馬,略微再仰頭伸脖子,勉強能越過院墻看到院內(nèi)的動靜。褚曜行事敞亮,他與蕊姬敘舊并未將門窗關(guān)上,但他設(shè)了靈防止偷聽。魏壽只能看到二人說些什么。
能看不能聽,心里癢得很。
他們……
究竟說些什么呢?
倒也沒什么,不過是些敘舊的話。
瞧褚曜滿頭灰白,面容年輕如舊,蕊姬保養(yǎng)白皙纖長的手指輕顫,許久才柔聲問道:“多年未見,煜哥兒這些年過得可好?”
褚曜道:“很好?!?
蕊姬卻搖頭:“你這性子一貫報喜不報憂。見到你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吃了不少苦。圓圓性格粗獷看不出來,我如何會看不出?只是你既然不肯說,我也不多問?!?
她見過他最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模樣。
以她對褚曜的了解,結(jié)合早些年魏壽打聽到的消息,若非諸多變故加身,想來磨礪不成如今的他。但褚曜不肯提,她總不能揭人傷疤。蕊姬讓侍女給褚曜送上茶點。
問道:“煜哥兒可成家了?”
褚曜差點兒將茶水撒出來。
不甚自然道:“還未……”
蕊姬驚道:“煜哥兒這般年紀還未成婚,是因為沒有中意的,還是因為旁的?”
褚曜咳嗽兩聲穩(wěn)定情緒。
“大業(yè)未成,無心家室。”
蕊姬微惱道:“你說的這個借口,我前陣子在不爭氣的兒子那邊聽過。一模一樣,字字不差。煜哥兒糊弄人也不誠心……”
褚曜表情險些沒繃?。骸鞍㈡ⅰ?
聲音隱約帶著點兒祈求。
多年未見,第一面就催婚,多少有些不友好,他都這個年紀了,讓他自生自滅。
蕊姬聽到稱呼,面上笑意漸濃。
“煜哥兒還會為此害羞?”
是的,論關(guān)系,蕊姬是褚曜阿姊。
準確來說應(yīng)該是表姐。
蕊姬的母親跟褚曜的母親是堂姐妹,之后也嫁給同一個村的男人。只是姐妹倆運氣都不太好,蕊姬的父親好賭,褚曜的父親懶惰。兩姐妹倒是互相攙扶了一段時間。
生兒育女,操持家務(wù)。
將幾畝薄田當(dāng)做祖宗一般伺候。
褚曜不是家中長子,但蕊姬是長女,比他年長七歲。褚曜尚在襁褓,便是蕊姬將他放在背簍,跟在母親和姨母身后幫忙下地做農(nóng)活。直到褚曜兩歲,步子走得穩(wěn)健。
這些事兒是褚曜母親告訴他的。
他的記憶里并沒有這位表姐。
蕊姬九歲那年,相貌已出落得不俗,其父輸光家產(chǎn)又被做局欠了不少債,只能以妻女抵押。其母不從,懸梁自盡,蕊姬卻無法逃脫。她逃到褚曜家里仍被抓了回去。
賭坊將她輾轉(zhuǎn)高價賣給牙行。
恰逢此時,有高官放出風(fēng)聲要養(yǎng)一批歌伎,牙行見蕊姬“品相”好,便將她塞入那一批貨。不幸中的萬幸,蕊姬中選。那位高官好風(fēng)雅、愛炫耀,見蕊姬有天賦,便不惜砸重金培養(yǎng)。每逢府中有貴客,必要蕊姬出來。每當(dāng)客人眼底露出驚艷,為她容貌才情折服,欲花重金贖買,高官便會得意地擺手拒絕:吾之蕊姬,無價之寶。
也有客人許諾貴妾之位。
高官并未正面回答,只是問道:有美玉于斯,韞櫝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
簡單來說——
這些客人都不是高官等待的商賈。
高官看著蕊姬的眼神,帶著高深莫測。
待時而動,待賈而沽。
她被捧在高臺之上,受人目光追逐。
蕊姬也險些被繁榮安逸的假象遮蔽雙眼,直到十八歲那年,高官找到蕊姬,交給她一個重要任務(wù),送她去北漠某位主和派勛貴身邊為妾。這個勛貴與高官有些交情,甚至是高官宴請過的貴客,也曾看中蕊姬。
她心中惶恐。
聰慧如她,時常與高官出入各種政要私下宴席,自然知道北漠什么德行。北漠的主和派和主戰(zhàn)派不是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就是西風(fēng)壓倒東風(fēng)。誰強誰弱,端看當(dāng)下需求。
主和派遲早會被斗下臺。
屆時,深陷北漠的她該如何?
高官不曾告訴她,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什么都有,就是沒有拒絕的權(quán)利。
唯一慶幸的是,那位北漠勛貴最喜歡念書,蕊姬受到了厚待和寵愛,那兩年也算過得舒心順意。之后北漠勛貴倒臺,蕊姬作為對方的遺產(chǎn)被重新賞賜給另一個男人。
蕊姬與他沒什么共同話題,他也最討厭文人文縐縐那一套,只將蕊姬當(dāng)做普通愛妾對待。那兩三年過得平靜,不曾舒心,但也不曾遭罪。直到一道光驟然闖入……
她仿佛聽到死寂的心臟再度跳躍。
褚曜道:“不是害羞……”
“只是沒想到一把年紀還會被催婚。”
“煜哥兒都到了感慨‘一把年紀’的時候,那比你年長七歲的阿姊是不是該考慮給自己打棺材備著了?小時候總一副老氣橫秋模樣……”蕊姬笑著放過褚曜,不再提他婚事,談起了瑣碎閑事,只說了一刻鐘,侍女都進來添了一回?zé)粲?,見褚曜不是笑著?yīng)和便是認真傾聽,她無奈地道,“煜哥兒真是沉得住氣,比你當(dāng)年好得多……”
當(dāng)年私下勸她襄助可是單刀直入。
褚曜搖頭道:“非是小弟這回沉得住氣,只是在思索如何與阿姊開這個口……”
蕊姬略一思索,明白幾分。
“煜哥兒如今為何人效力?”
褚曜道:“沈棠,沈幼梨?!?
蕊姬對這個名字沒什么印象,魏壽嘴里念叨過的勢力沒這一號人,但能讓煜哥兒看上的人,必然有常人無法替代的優(yōu)點。她口吻篤定:“這位沈君也入了屠龍局?”
站在她丈夫魏壽對面。
褚曜點頭:“是?!?
“遠觀山色,年年依舊如新,近視人情,漸漸不同往日……煜哥兒,今時不同往日。”蕊姬溫和的笑意一點點收斂干凈,“彼時無牽無掛,助你一回也是為了自助。如今與圓圓夫妻二十余年,與他生兒育女,我為何不幫自己的丈夫,反而來助你?”
蕊姬看著褚曜。
神色認真道:“煜哥兒,褚曜!”
前一個“煜哥兒”還帶溫情。
后一個“褚曜”只剩下冷厲。
她道:“我只當(dāng)你是來尋我敘舊的,此事也不會跟圓圓提及,今日之事不必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