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戴纓談起陸銘章時,這位蘇娘子是陌生的,純粹的,是一個褪去所有響亮名頭的普通女子。
干凈,美好,像水一樣。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將干凈一詞放在她身上,就是覺著這女子內(nèi)心純粹而干凈,像水。
只是可惜,蘇小小不是山澗的清流,而是裝在青瓷盞中的一汪,雖不能自由來去,卻保留了本質(zhì)的無雜無垢。
“戴娘子莫怪,小小剛才說的那些話出自真心。”蘇小小接下去又道,“小小雖傾慕陸相公風(fēng)儀,卻也自知輕賤,此生不敢……有半分逾越之想?!?
只盼他能看一眼,哪怕一眼呢……
戴纓倒是被蘇小小誠懇的態(tài)度給驚了一下。
“怎會同你見怪,我倒覺著你說得很對,他那樣的人,家國為首,不是我等可以揣度,其實……”
戴纓停了一下,將一句“也許我并不很懂他”咽回,沒有吐露出來,準(zhǔn)確來說,不是“不懂”,而是理解不了,因為她和他是兩類人。
家國第一,任何人不能動搖他堅守的根本和大義,而她的生存法則,隨風(fēng)而動,向陽而生。
不過好在她和他的差異化從未有過碰撞,自然也就兩下相安。
在戴纓思忖時,蘇小小回看向過去,問道:“陸相公平日公務(wù)纏身,不常在府里?”
“大人常常晚歸,前些時候還好,有時午后便回了,但這段時日又忙起來,歸府時幾近夜里?!贝骼t發(fā)現(xiàn)只要提起陸銘章,蘇小小的面上就有光亮。
她不是什么大度之人,更是個俗人,譬如上次撞見趙映安同陸銘章共處一室。
那會兒她心里酸成什么樣了,雖然當(dāng)時,她的第一反應(yīng)是自己撞破了“奸情”,會不會被滅口。
在懼意褪去后,才有了一個人該有的正常反應(yīng)。
可對于蘇小小,她過于關(guān)心陸銘章的問話,在任何人聽來都是冒犯和越界,可戴纓卻生不出酸意。
因為她清楚蘇小小沒有威脅,她的身份注定這輩子和陸銘章不會產(chǎn)生任何交集。
不說陸家這種世家大族,就是普通權(quán)貴之家,叫蘇小小前去唱曲獻(xiàn)藝可以,再就沒有什么了。
以陸銘章這人的性格,絕不可能同一青樓女有半分沾染,所以當(dāng)蘇小小問及有關(guān)陸銘章的日?,嵥?,戴纓略略回答了幾句。
午時的太陽已經(jīng)有些刺眼,兩人又走了一會兒,進(jìn)到水榭歇腳。
湖風(fēng)吹來,碧清的水面漾起波紋,陽光散落,如同滿天星光墜入湖水,遠(yuǎn)處的柳絲輕拂著水面,攪碎金光,幾尾錦鯉在蓮葉間嬉游。
“相爺從前常去福興樓閑坐。”蘇小小見戴纓疑惑地看向她,解釋道,“麗春院就在福興樓對面。”
“那時,我常常候在窗前,陸相公在二樓平臺坐多久,我就在窗邊看多久,他離開,我仍看著,好像他還坐在那里,又或是等他回頭?!碧K小小眼睛望著湖面,輕聲道,“后來,他就不去了。”
戴纓曾問過陸銘章,平時那樣忙,就不能偷閑?陸銘章告訴她,他于福興樓吃酒、喝茶,就是在偷閑。
再后來他不怎么去了,她怎么知道的呢,因為這人閑下來的半日會在府中陪她。
戴纓無法理解,蘇小小同陸銘章可以說是毫無交集,何來如此深刻的傾心?
就拿她自己來說,她與陸銘章的伊始,源于一場走投無路下的交易,那會兒若有其他選擇,她決不會走入那條雨巷。
她求他,他應(yīng)了,同一時,她將自己托付與他。
陸銘章若想對一女子好,那女子多半是無法招架的,這一點(diǎn)戴纓十分清楚。
在她還客居于陸府那會兒,她同他走得近一點(diǎn),又或是他對她稍有不同,她的心便有些不可控,像是怕他對她特別,又想讓他對自己特別。
一個有身份,有地位,還很年輕,姿貌也經(jīng)得住打量和挑剔的權(quán)臣高官,這一層一層的加碼,足以讓人眩暈。
但是,陸銘章甚至可能連蘇小小見也沒見過,卻叫她沉溺至此。
蘇小小行走于青樓,最善察觀色,自是看出了戴纓心上所想。
“不怕娘子笑話,小小所求,從非善終,就想來一場沒有結(jié)果的風(fēng)花雪月,又或是只求一個濃烈而短暫的剎那。”
戴纓喃喃出聲:“濃烈而短暫的剎那?”
“那一日,小小見戴娘子同相爺在二樓笑鬧,一直以來支撐自己的,徹底虛無了。”
“我甚至奢望相爺側(cè)目看一眼,知道有我這么一粒浮塵,哪怕?lián)]揮手,拂開……”
說到后來,這位蘇大家更像在自自語:“奴見他,孤坐在那,總不說話,即使飄著小雨,他也不移步,仍是坐在那兒,奴以為,他需要一個懂他之人,需要一個解語花,替他遞酒溫杯。”
“直到那日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不是……他不需要人懂他,他需要的是……”蘇小小看向戴纓,“他需要的是,將他從高處拉下來,回到塵間的……”
尾音拉長,沒說下去,戴纓好奇地問道:“怎么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