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搶了先機,還在中興侯面前詆毀我。
朱棣能想見朱樉如何顛倒黑白,把自己說成是覬覦皇位的亂臣賊子。
結果,中興侯現(xiàn)在誤會自己是造反分子。
造反分子!
這兩個字烙在他心上。
冤枉!
“造反?”
朱棣胸膛起伏,低吼出聲。
“我朱棣會造反?”
他的聲音透出荒謬。
“中興侯也太小看我朱棣了!”
砰!
他一拳砸在案幾上。茶杯跳起,摔落在地。
碎片濺開,在燭火下閃著光。
手上的痛,比不上心里的憋屈和冤枉。
朱棣心里頭委屈得發(fā)瘋,那種感覺,像是有無數只螞蟻在啃噬他的五臟六腑,又癢又痛,卻無從說起,無處發(fā)泄。
這種被人死死按住,潑上一身洗不清的臟水,-->>被最看重的人誤解的滋味,比刀劍加身還要難受百倍。
刀劍傷的是皮肉,這誤解,誅的是人心!
要說當皇帝,朱棣是想過的。
他捫心自問,自己確實想過。
生在皇家,哪個皇子沒有做過九五至尊的夢?
父皇就是打下這片江山的開國皇帝,他們這些兒子,自打懂事起,耳濡目染的便是這天底下最頂級的權勢和榮耀。
說自己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的念想,那是自欺欺人。
可想,終究只是想。
那是在夜深人靜時,一閃而過的念頭,是在看到父皇威加四海時,心頭涌起的一絲艷羨。
它是一個夢,一個遙不可及的幻影。
但要說造反,將這個夢付諸行動,朱棣是當真從來沒有想過。
一次都沒有。
這不僅僅是違背人倫綱常,更是徹徹底底地辜負父皇的期望。
更何況
他腦中浮現(xiàn)出另一張溫和的面龐。
大哥,朱標。
且不說大哥那太子的身份,那儲君的能力,都穩(wěn)穩(wěn)地在自己之上,讓人興不起任何比較之心。
光是那份情誼,就重于泰山。
長兄如父。
這四個字,對朱棣而,不是一句空話,而是刻在骨子里的記憶。
從小到大,自己惹了多少禍事?
哪一次,不是大哥擋在身前,去父皇那里為自己求情?
他甚至還清晰地記得,有一年自己貪玩縱馬,驚了街市,父皇震怒,要動用軍法。是大哥跪在殿外,替自己領了那幾十記板子。
板子抽在長兄身上的悶響,他至今記憶猶新。
事后,大哥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卻依舊對他露出溫和的笑容,揉著他的頭說:“四郎,下次莫要這般魯莽了?!?
就沖著這份情誼,自己怎么可能去想造反的事?
那不僅僅是對不起父皇,更是要戳大哥的心窩子?。?
想起大哥那總是帶著暖意的笑容,朱棣的心里一陣翻江倒海般的酸楚,眼眶控制不住地發(fā)熱。
至于大哥去世之后
這才多久?
兩個月。
僅僅兩個月的光景。
朱棣至今仍沉浸在兄長驟然離世的巨大悲痛之中,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哪里還有半分心思去考慮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
剛聽到朱標去世的噩耗時,他整個人都懵了。
緊接著,老朱的詔書就快馬加鞭地送到了北平,召他即刻入京。
然后,就是無休無止的惶惶恐恐,不可終日。
京城的每一寸空氣都充滿了壓抑和審視,父皇的每一個眼神都帶著他看不懂的深意。
他壓根就沒有多余的時間和精力去想造反的事兒。
這些時日,他連一個安穩(wěn)覺都睡不上。
一閉上眼,就是大哥臨終前的憔悴模樣,是父皇日漸蒼老的背影,是這京城詭譎的政治風云。
我朱棣,他娘的是真冤枉??!
這口黑鍋,背得實在憋屈!
朱棣大口喘著粗氣,胸膛里那股無名火與委屈交織在一起,燒得他理智都快要斷裂。
這也是朱棣為什么對朱樉怨念這么深的原因。
這個二哥,從小到大就愛給他使絆子。
一想到朱樉那個蠢貨,朱棣胸腔里就有一股無名業(yè)火轟然竄起,燒得他五臟六腑都跟著絞痛。
那股子邪火沿著筋骨一路攀上天靈蓋,讓他恨不得現(xiàn)在就沖進秦王府,揪住那廝的衣領,用拳頭告訴他花兒為什么這樣紅。
可這里是應天府。
是天子腳下,皇城之內。
他是燕王,不是街頭打架的潑皮。
這口氣,只能硬生生咽下去。
牙槽咬得咯咯作響,后槽牙幾乎要被自己生生咬碎。那股憋悶感堵在心口,不上不下,幾乎要將他整個人都撐爆。
天天把造反掛在嘴邊!
別人說造反,都是說自己要反。
可朱樉這個夯貨,是天天把自家四弟要造反掛在嘴邊,唯恐天下不知,唯恐父皇不曉。
這簡直是欺人太甚!
更讓他血液倒流的是,朱棣清楚,那個二哥,那個腦子里都長滿肌肉的直腸子,恐怕還真是這么想的!
他不是在構陷,不是在玩什么朝堂上的陰謀詭計。
他是真誠地認為,他朱棣要反。
這種認知,比任何惡毒的構陷都更讓朱棣感到無力。
若是故意惡心人,大可以針鋒相對,你來我往,在父皇面前辯個是非曲直??蓪Ψ绞前l(fā)自內心地“為你好”,是“大義滅親”地去舉報,是真心實意地去勸誡。
這讓他的一切辯駁都顯得蒼白。
你越是解釋,對方看你的眼神就越是憐憫,仿佛在說:四弟啊,你就承認吧,不要再執(zhí)迷不悟了。
你越是憤怒,對方就越是篤定,仿佛在說:你看,被我說中了吧,惱羞成怒了。
那種有理說不清,渾身是嘴都辯不明的感覺,像無數只螞蟻在啃噬他的骨頭,又癢又痛,卻無從下手。
折磨。
極致的折磨。
朱棣的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根根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虬結的肌肉微微顫抖,壓抑著即將噴薄的暴力。
不行。
要冷靜。
他命令自己。
胸膛劇烈地起伏了幾次,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灼人的熱浪,每一次呼出,都仿佛要將心底的郁結一同排出。
他緩緩閉上了眼睛。
眼前的血紅與怒火漸漸褪去,被一片溫吞的黑暗所取代。
緊繃的下顎線一點點松弛下來。
外界的聲音開始重新鉆入他的耳朵。
窗外,不知名的雀鳥在枝頭鳴囀,聲音清脆,一下下,啄著這死寂的午后。
風穿過庭院的竹林,葉片摩擦,沙沙作響。
那聲音沖刷著他腦海中的那張臉。
侍立在側的道衍和尚注視著朱棣
他看著燕王垂下眼,面無表情。
他沒有出。
這種心魔,只能自己勘破。
道衍退后,足不點地。他拉開房門,側身而出,又將門帶上。
門合上前,他的視線投向房內的背影,眼中是憂慮。
京城,是險地。
門響后,房間里沒了聲音。
只剩下朱棣一個人。
他保持著那個姿勢坐著,一動不動。
陽光透過窗紙,光影在地上移動,也移過他的臉,切出明暗。
一半是光,一半是影。
不知過了多久。
一個時辰,或者更久。
朱棣睜開眼!
之前的怒火、憋屈、煩躁,此刻都從他眼中消失。他的眼神變了。
瞳孔里,是決斷。
既然解釋無用。
既然兄友弟恭是笑話。
既然所有人都覺得他會反。
那
“來人?!?
朱棣開口,聲音沙啞,在房間里回蕩。
門被推開。
一個瘦長的人影進來,躬身垂首,動作干脆。
此人負責為朱棣在應天府收集情報。
身在京城,燕王府的體系無法鋪開,處處受制。他不能安插人手,但也不能當瞎子。
收買消息,打聽門路,這些暗處的渠道,是他在這囚籠中的眼睛和耳朵。
這些日子,全靠這些探子傳遞消息,他才能對朝堂和京城各方勢力的動向,有所洞察。
“王爺?!?
來人低著頭,聲音很低。
他叫王七。
姓王,排行老七。
他知道什么該問,什么不該問,什么該說,什么要爛在肚子里。
朱棣信任他這一點。
朱棣抬眼,視線落在王七的頭頂。
那目光讓他頭皮發(fā)麻。
王七身子一繃,頭垂得更低。
他感到王爺今日不同了。
往日的王爺是威嚴。
今日,那威嚴收斂,化為刀鞘里的鋒芒,讓他心驚。
房間里的空氣仿佛停了流動。
朱棣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
王七感覺后背開始出汗。
終于。
“昨天中興侯府上慶功宴上可有事發(fā)生?”
朱棣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啟稟王爺,確實有事發(fā)生。”
王七的聲音壓低,吐字清晰。
朱棣沒有說話,抬手示意他繼續(xù)。
“王爺拜訪之后,允炆皇孫帶著黃子澄和齊泰,一同上門道歉。”
王七頓了頓,話語有了轉折。
“結果,被中興侯親自給趕出來了?!?
這句話落下,書房里的溫度似乎降了。
王七說完,頭埋得更低,用眼角的余光去看朱棣的表情。
他看到的是平靜。
“哦?”
朱棣開口,聲音干澀。
“還有這檔子事?”
他一側眉頭挑起,臉上第一次露出意外。
這確實是個意外。
他以為,以允炆的身份,加上黃、齊二人的分量,朱煐再如何,也該給些面子。
沒想到,竟如此不留情面。
朱棣不再說話,書房再度沉默。
他視線垂下,手指找到腰間的一塊玉佩。
玉佩入手,帶著涼意,很快又被他的指溫浸染。
這是一塊和田玉,雕著蒼龍教子,是大哥朱標生前送的。
指尖在玉佩上摩挲,這觸感將他的思緒拉回過去。
他想起了大哥尚在的日子。
那時,他是手握重兵、鎮(zhèn)守北平的塞王,是太子最信得過的四弟。每次回京,東宮是他第一個去的地方。大哥會拉著他的手,問他邊地鐵騎的疾苦,關心北平的風霜,話里是兄長的溫情、儲君的關懷。
那時,他何曾需要看人臉色?
可現(xiàn)在
大哥不在了。
那份倚仗,隨著大哥的離世而倒塌。
指下的玉佩,似乎也變得冰冷。
接著,另一個畫面沖入他腦海。
就在不久前,他自己,大明的燕王,親自踏入中興侯府。
他放下了親王的威嚴,放下了長輩的身份,去為兒子朱高煦的魯莽道歉。
結果呢?
結果是對方的輕蔑,和一句句刮臉的話。
“燕王殿下,你教的好兒子!”
“我這小門小戶,可容不下你們父子這尊大佛!”
那些話,此刻又在耳邊響,每個字都像針,扎進他的尊嚴里。
他甚至記得,當自己被“請”出侯府大門時,那些家丁、仆役投來的目光,里面有驚愕和嘲弄。
他,朱棣,戎馬半生,為大明鎮(zhèn)守國門,在疆場流血,何時受過這種侮辱?
他感覺自己被人按住后頸,臉在泥地里摩擦。
羞惱感再次從胸中升起,燒灼著他。
他以為放低姿態(tài),能換來轉機。
他以為委曲求全,能讓對方明白合作的好處。
可現(xiàn)實給了他一記耳光。
他的退讓,換來的不是和解,而是對方的得寸進尺!
連皇孫允炆都被趕出門,這說明了什么?
說明在朱煐眼里,他們這些皇室宗親,根本不算什么!
“呵”
一聲笑,聽不出溫度。
摩挲著玉佩的手指,停下。
他緩緩抬起頭,那雙眼眸里,先前的沉思、回憶、迷茫,全都褪去,只剩下寒意與決斷。
“去。”
朱棣的目光轉向王七,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讓人給本王準備一點薄禮。”
他停頓了一下,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本王待會兒,去東宮一趟?!?
既然下定了決心,那就事不宜遲。
王七心中一凜,他能感覺到,就在剛剛那短暫的沉默里,他的王爺已經做出了某個至關重要的決定。他不敢多問,立刻躬身應諾,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書房里,只剩下朱棣一人。
就在剛剛,他的心中已然做好了利弊的權衡。
與其繼續(xù)這樣卑躬屈膝,搖尾乞憐,不如徹底撕破臉皮,主動出擊!
退讓,只會讓敵人覺得你軟弱可欺。
忍耐,只會讓對方的氣焰更加囂張。
朱煐確實是有能力,這一點他不否認。
可本王就沒有能力了嗎?
這些年在北平的苦心經營,難道都是白費功夫?那些追隨本王出生入死的悍將猛士,難道都是擺設?
聚攏商賈,籌措銀兩,這本事確實不差。
可細究起來,他朱煐憑的是什么?
不過是仗著“稷下學宮”這個虛無縹緲的名頭!
若是論真正的才學,論行軍布陣,論安邦定國,本王未必就輸給他!
稷下學宮。
這個被吹噓為大明未來第一學府的地方,現(xiàn)在又算什么東西?
沒有一個真正的學生入學。
沒有一個成名的大儒坐鎮(zhèn)。
所有的一切,都還停留在紙面上,不過是畫餅充饑。
一個大膽的計劃,在他心中漸漸成形,輪廓分明。
倘若本王
朱棣的眼中,閃過一抹駭人的銳利光芒,如同暗夜里出鞘的利刃。
你不仁,就休怪本王不義了!
本王,從來都不是好惹的!
既然軟的不行,那就來硬的!
這些時日的委曲求全,夠了。
那種被人指著鼻子羞辱,像喪家之犬一樣被趕出大門的滋味,他一輩子都不想再嘗第二次。
這口氣,他實在咽不下去。
反正低頭也換不來友好,那索性就挺直腰桿,用最強硬的姿態(tài),逼得你們不得不回到談判桌前!
逼得你們,不得不與本王合作!
這才是他朱棣的行事風格。
退讓無用,那便前進!直至踏碎眼前的一切阻礙!
一抹狠厲的色彩,緩緩攀上朱棣的面龐,將他臉部的線條雕刻得愈發(fā)冷硬。
那不再是親王的威嚴,而是一種更原始、更具毀滅性的東西。
是餓狼在鎖定獵物時,才會露出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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