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熱炒乃是就近取材——后院那紫蘇正當時,葉片又大又厚,香氣極濃,直接摘下來洗凈,和著茱萸碎、芥末籽跟用油兩面煎透的黃瓜厚片合炒,喚作紫蘇黃瓜,香香辣辣,特別開胃,是一道下飯菜。
除卻黃瓜一菜兩做,因珠姐兒喜歡花,她還拿豬坐臀肉切薄片,同晌午買的夜來香滾了一個肉片湯。
其余菜都極快手,唯有一個,卻是要費些功夫,喚作冰鎮(zhèn)酸甜咕嚕肉,按著娘親說法,這菜實在太好吃,叫人看著、聞著味道,就咕嚕咕嚕流口水,故而叫做咕嚕肉。
這菜她小時候特別喜歡吃。
小兒多愛酸甜口,如果按照喜歡的程度排個序,宋妙自認能排到最前頭幾個——其實一年四季都想吃,只是家里人不許,故而年年一到夏天,她就纏著鬧著,今日撒嬌、明日賴皮,好容易吃到嘴里了,又盼著下一頓,當真怎么都不膩。
其實平陽山并不熱,因山高林深,哪怕酷夏時候都是涼爽的,但山上人人曉得她這一口,不獨挖了冰窖方便冬日存冰,只要下山,都會記得捎帶硝石回來,好在藏冰用盡之后,給二伯娘幫忙制新的。
眾人嘴上說大家一起用,其實到了最后,盤來盤去,許多都是她這個小孩吃用了去,其中不是用來做牛乳冰、酸甜冰飲等等,就是拿來做這個冰鎮(zhèn)酸甜咕嚕肉。
自來了此處,她雖不曾在外頭館子見過,不過萬變不離其宗,其實同酸甜排骨做法仿佛,味型也極相似的。
兩指見方的長條新鮮五花肉,三肥七瘦,切成薄如蟬翼的長片,下鹽、少少糖、清酒一丟丟,并那何七前次送的胡椒焙香碾碎成末,一道攪拌均勻。
腌制入味之后,下打散的蛋黃,和著綠豆糯米粉混勻,此時那漿是濕漉漉,半流動狀的——拿兩根筷子把五花肉片一圈一圈盤卷起來,卷成鵪鶉蛋大小,再放進綠豆糯米粉里頭滾啊滾,滾得一身干爽,從肉片變?yōu)槌叽缦嗨频囊淮罅R淮罅H馇颉?
油鍋炸,低溫浸炸定型,高溫復炸,炸香炸透之后,再來做糖醋咕嚕汁。
白醋、鹽、冰糖粉、才腌的酸梅制醬、自制的喼汁,最后添進去半碗水,小火慢慢煮化煮勻。
另拿鍋一口,熱鍋冷油爆蒜,下胡蔥、蔥白段,炒香之后,將先前煮好的糖醋咕嚕汁倒入煮勻,略下一點綠豆糯米粉水,微微火熬成濃稠芡汁——此時趕緊下咕嚕肉,出鍋前再添一小捧林檎。
她同時開的兩口灶,這一頭糖醋汁熬好時候,那一頭大肉粒也已經(jīng)炸好濾了油,使得菜出鍋的時候,鑊氣十足。
冰盤早早備好,把成菜就勢倒進去,再蓋一層冰塊,菜就齊了。
炒芡汁時候,宋妙就叫程二娘去請珠姐兒,后者想要拽上小蓮未果,于是菜上桌時候,就是一大一小排排坐在位置上,一心一意地等。
甚至于何七,更是筷子都拿起來了。
他先讓宋妙,又讓程二娘同小蓮,見三人都說才吃了糯食不餓,又給珠姐兒夾了兩筷子菜,這才放心吃起來。
那涼拌黃瓜切的是蓑衣,筷子一提,就拖曳成長長的鏤空簾子一般,碧翠可愛。
珠姐兒嘴里才吃了飯,見得那層層疊疊的蓑衣黃瓜,連嚼都忘了,一口飯整吞之后,終于騰出嘴巴來哇哇亂叫,光是玩那黃瓜都玩了好一會。
蓑衣黃瓜酸爽脆口,帶著一點輕微的辣口,那脆不是清脆,因拿鹽腌制過,又是蓑衣形態(tài),變成了稍稍帶一點韌和緊實的脆,不獨如此,滋味也更足,更濃縮了。
花刀一層又一層,涼拌汁浸得透極,咬下去,牙齒儼然挾帶著勢不可擋的氣勢,雖被層層攔阻,卻又能層層破開,如裂帛,如破竹,一場黃瓜仗打得順風順水,毫不費力,每一下都贏回來涼沁沁,帶著酸、咸、辣、甜滋味的黃瓜汁水,清清爽爽,大夏天的,吃得人通體舒暢。
同樣是黃瓜,紫蘇黃瓜又是另一種味道。
黃瓜切厚片,煎透煎死了,邊緣同表皮甚至是焦黃的,幾乎全然不脆口。
那軟是一種熟軟,一咬就是一泡汁水,裹帶著咸辣醬汁,又有蒜香同紫蘇的獨特香氣,是意料之外的味道,舌頭沒有嘗過,還在震驚,手就已經(jīng)拼命往嘴里扒飯了。
何七頭一回見識這樣吃法,愛不釋口,一筷子接一筷子,裹著黃瓜配米飯,一不小心就練會了一種仙術,喚作米飯消失之法,不知不覺,碗里的飯就不見了大半。
他尚沉浸在那奇香與濃郁風味里頭,胳膊就被反復推了好幾下,等反應過來,一轉頭,卻是珠姐兒一臉著急,伸了筷子進筷子冰盆里因手太短,夾了幾下都夾不到那肉粒,只好來催他道:“七哥哥,我還想要吃,幫我再夾一塊肉好不好!”
何七忙給她夾了兩塊,順手自己也嘗了一塊。
剛咬一口,他就有點懵了。
炸物千千萬,這一口同別個都不相同,不是尋常的酥脆,也不是硬脆,而是一種薄冰破碎的“琉璃脆”感。
那外皮很冰,冰涼淡化了甜度,也叫酸味更圓潤、柔和,帶著很舒服的果味同果酸,但一咬進去,里頭卻是燙的,甚至于熱到了牙齒,但下一息,再一口時候,咬到酸甜外殼,一下子又冰了牙。
何七下意識吹了一口氣,也不知道是在吹熱,還是在吹冷。
肉一圈一圈累疊起來,炸得很香,咬到外頭幾層的時候,這一回就是松化、酥脆的口感,吃起來“咔嚓”又“咔嚓”。
再往里,一口一口鮮嫩,熱乎乎的肉汁淋漓,那肉汁被鎖在重巒疊嶂的一圈圈肉之間,實在無處可逃,好容易得了個出口,卻是逃進了何七嘴里,吃起來自然有格外明顯的爆汁感,跟外層的醬汁裹在一起,剩的一丁點油膩,都被濃郁酸甜糖醋汁給狠狠攆走了。
脆殼冰冷,肉心滾燙,酸甜可口,竟也是何七頭一回吃到的口感。
這一頓說是風卷殘云也不為過,吃到最后,是用夜來香瘦肉湯來收的尾巴。
那湯清新,清甜,又有瘦肉鮮甜,正好拿來清口。
于是等珠姐兒當晚回到家,蹭在賀老夫人懷里時候,嘴里當真滔滔不絕,又說今日遇到的小姐妹,又說在宋姐姐家吃到的冰鎮(zhèn)咕嚕肉、蓑衣黃瓜、紫蘇黃瓜、麻糍團子,她一樣舍不得少說,一邊說,一邊咽口水。
這一個當年讓宋妙心心念念的菜,幾十年后,依舊威力不減,叫珠姐兒不住撒嬌:“祖母,祖母!我明天還想吃,還想同小蓮妹妹玩!明天還能讓七哥哥帶我去嗎?”
冰鎮(zhèn)咕嚕肉酸甜口,從來酸甜上得老,下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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