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金海。
河源府。
作為整個大西北最為龐大的邊城,交通樞紐,樓宇林立,繁花錦簇,無有出其右者。
過去此城,便是茫茫草原大漠。
南來北往的生意,莫不從此地經(jīng)過補給,天氣稍稍轉(zhuǎn)暖,馬幫的鈴鐺聲能從清晨響到子夜。
不過時至今日,城樓上負責(zé)勘驗放行的守衛(wèi)軍晃蕩兩圈,粗略掃上兩眼便重回樓堡烤火,驅(qū)散沁入骨髓的嚴寒。
冬天到了,城外連日的積雪已經(jīng)沒過馬胸。
天空中灰蒙蒙一片,太陽都瞧不見,環(huán)境惡劣至此,根本沒有商人出行。
連渝北河和漯河上都結(jié)了厚冰,站到門樓上,只能望見不怕死的牧民跟隨漁夫一同化作黑點,于茫茫的白地上緩慢挪動,砸冰捕魚,實在凍得堅硬,那連冰帶魚一塊挖出來。
守衛(wèi)常??吹饺某唛L,數(shù)十斤重的大魚凍死在冰窠里,讓漁民們一點一點挑著從小門進城。
明明大魚死了不知多久,弓身展露出的魚鰓卻是血一樣的鮮紅。
守衛(wèi)別過腰刀,盤膝坐下,雙手探入橘光,活動僵硬的五指,抱怨起天氣的惡劣。
“今年雪真厚,落腳下去能埋沒大半截!樓上女墻都高出幾尺,非得掃干凈才能看清下面?!?
此一出,引得周遭軍士共鳴。
“可不是,入秋開始白毛風(fēng)沒停過,北邊草場的瑯草成片成片的倒,冬草都來不及收,每天睡醒開門,先得鏟一遍門口的雪?!?
“媽的,開半天門,連個鳥影都見不著,半個銅板的過路費都收不到!”
“沒辦法,昨個不是來了一伙馬幫,貨全丟大漠里頭了,靠一匹老馬才找到回來的路,六十多個人,只回來三十二個,活下來一半不到?!?
“那么冷的天,尋常武師都頂不住,甭說普通人。”
“按我說,該讓武師們來值守,耐得住寒的人不來,被窩里摟著軟乎乎,水唧唧的熱娘們,讓咱們幾個二三關(guān)的人來挨凍叫什么事?”
“少發(fā)牢騷話,你有能耐當(dāng)個百夫長,現(xiàn)在一樣擱被窩里抱娘們?nèi)∨??!?
篝火上的鐵鍋里清水沸騰,一只大手穿過士兵間隙,拎起鐵鍋給自己灌滿水壺,擰上蓋子,順手塞入懷中取暖。
“把總,那不是咱沒本事才發(fā)牢騷嘛?!?
小兵不覺惱怒,嘻嘻哈哈地接過鐵鍋給眾人倒水。
有人起哄:“天冷了,把總啥時候帶咱們一起去抱娘們暖和暖和?太久不露,大鳥長褥瘡了快!”
“滾蛋?!卑芽傄荒_踹翻起哄之人,“我哪有那閑錢,要取暖,自個去暗巷里找窯姐?!?
“水沒了!”最后一個士兵倒空鐵鍋喊道。
把總掃視一圈,盯住起哄之人:“就你,你去取冰燒水,再捧一捆干柴來,別拿雪來糊弄,里頭全是灰渣子!喝著一股銹味!”
“成!小的給把總帶一塊冷絲絲,水汪汪的老冰來!”
守衛(wèi)于眾人笑聲中端上鐵鍋,拿上鑿子,順著城樓甬道下來,鉆出小門沒走多遠,人遠遠的從風(fēng)雪中瞥見一抹黑影,風(fēng)中隱隱有鈴聲傳來。
守衛(wèi)臉皮一緊,喊喝道:“來者何人?”
“送信!”
聲音穿透朦朧,曠然有力,喊得風(fēng)雪一停。
送信?
送信!
守衛(wèi)顧不得鑿冰,忙往回跑:“送信的來了!送信的來了!”
“甭喊,老子樓上就聽見了?!?
把總從小門鉆出,其后守衛(wèi)軍全部涌出,翹首以盼。
風(fēng)雪滿滿,馬車似遠實近。
身披厚棉的信差面色紅潤,身后幾個隨從氣勢不凡,全是實力高強的武師。
“常大人!”
把總上前一步,拱手問好。
軍事重地,往來連送信的差事皆不是尋常人,也很少換人,看門的守衛(wèi)沒有不認識的。
信使微微點頭,手一揮,身后自有人送上公驗符券。
確認無誤,足三輛馬車的書信從一眾守衛(wèi)面前駛過。
守衛(wèi)們吞咽口水。
窯姐常能找,家書難得見。
驛站信使到來的消息飛一般傳遍整個北門城樓,再往外擴散,甚至于比信使的馬車更快。
等馬車來到驛站時,門口已然圍滿鬧哄哄的士兵。
一個接一個書生冒著嚴寒搬來書桌,凍得通紅的手掌執(zhí)筆,于冷風(fēng)中代寫書信,掙得幾個辛苦錢。
冬天,驛站會縮減運輸次數(shù)。
軍士們的書信只能等數(shù)量攢夠,信使到來,由驛站打包一同送出。
隆冬時節(jié),年關(guān)將至。
誰知道錯過這次機會,信使下一次什么時候到來。
路途遙遠之人今日不趁信使到來的機會提前送信,一來二去要趕不上趟了。
“讓一讓,讓一讓,別堵在門口!”
“寫信去別地寫去,別堵在門口!”
“等信分好再來,信分好再來,信使要補給兩天,不著急,大家慢慢寫!”
驛站的吏員維持秩序,好不容易讓出通道,讓馬車進去。
頭兩車上的信箋用麻布袋裝,褐布上落滿白雪,來到驛站,吏員們上前搬送,捏住袋子兩角,連信帶干雪一股腦傾倒出來,讓差役負責(zé)分類發(fā)放。
直到第三車,差役們有明顯區(qū)別對待,除去大半用麻袋裝的,一如既往的倒出,其余小半全用木盒裝。
打開來,一疊疊書信整齊堆疊。
里頭信紙明顯比旁人的好出不少,潔白,細膩,有的封面更有燙金花紋,火漆封口。
正當(dāng)吏員們處理書信之時,驛站吏員們聽到前堂傳來交流聲。
“楊參領(lǐng)今日怎么親自前來取信,找個人跑個腿不就是?”
一道充滿中氣的男聲響起。
“最近幾日我當(dāng)值北門,正好要去城樓上看看,望見你過來,便順路問問有沒有我的書信?!?
“楊大人來的巧,下官沒記錯,還真有您的書信,從淮陰府來的,應(yīng)當(dāng)是楊大人的親眷寄送過來?!?
“哦?月前我才收到一回,今日又有?”
“那下官便不知曉了。”
后院里。
指揮分信的吏員聽得聲音,打一個激靈,揮手催促眾人:“快快快,翻一翻翻一翻,有沒有楊許楊大人的書信!楊許楊大人的書信!”
“快找快找!”
其余人等得到命令,立馬放下手上工作,全跑來瞧第三輛馬車上的木盒名字,挨個翻找,很快有人在馬車底部找到一個寫有楊許名字的木盒。
“找到了,這里,在這里!”
“給我給我!”
恰在此時,一名長扣黑袍的中年男人踏過門檻,與信使閑談中步入后院。
“南方真的很少下雪嗎?”
“少,淮陰府里一年有三四場薄雪已相當(dāng)了不得,五六年方有可能出現(xiàn)一回大雪,但也比流金海差得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