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著,轉(zhuǎn)過頭對小尤道:“你再跑一趟,跟鄧琦說一聲,就說正也吃過了——這說法不好,罷了,就說……就說我忘了正手頭有要緊事,一時走不開,叫他們自家去吃飯就是——說完了,再去把我屋里頭飯拿來,快去!”
一時說完,眼見小尤應了,只聲音頗有些有氣無力,一面走,一面還回頭,陳夫子人老成精,如何不知道什么緣故,立時就道:“放心,既有我的,必定給你留一口!”
小尤頓時笑逐顏開,拔腿跑了。
他回得地方,果然把話跟鄧祭酒等人學了。
曹介便道:“既如此,小尤一起來吧?”
小尤忙道:“不可,不可,先生那里片刻離不得人,不如我去上舍找?guī)讉€學生……”
“那倒不必?!比藥缀趿⒖虜[了手。
眼見小尤匆匆出門,曹介卻道:“到底不甚甘心,唉……”
魏得甫也跟著嘆氣,卻是轉(zhuǎn)頭同鄧祭酒道:“鄧兄,不如我等去找一找那韓礪,若不得他一句拒絕,我等心中總是不平?!?
鄧琦勸了幾句,見無果,只好應了,走在前頭,又隨手抓了只學生帶路。
等一行人到得韓礪所在學齋,還沒進門,便聞得一陣奇香,又有里頭說話聲。
“這樣好東西,你竟不曉得想著我!我這樣牙口,正合吃這個芋頭扣肉——那宋攤主必定是為我量身做的!”
“先前跟著先生被貶荊州時候,城中有個廚子就是桂州的,會做這扣肉,當時就覺得好吃,本以為再難遇到,誰知今日又有如此運道——竟比少時吃到的還要好吃!”
“師兄,你只吃芋頭扣肉就好,這桃子同姜都硬……”
“桃子跟姜硬怎么了?我不能嘗那味道的嗎?我不能抿一抿,吞進去嗎?況且還有紫蘇,里頭紫蘇更香,也入味,我如何不能吃了?”
“況且這紫蘇桃子姜這樣紫,紫色把紅色都給壓了,都說惡紫奪朱,我吃了他,才叫邪能壓正!”
“你這粥飯倒挺好,很合吃,下回教一教小尤,叫他也學一學。”
——這絮絮叨叨,說個不停的,分明是那早前聲稱自己已經(jīng)吃飽了的陳夫子,而另一個,則是那據(jù)傳“有要緊事”的韓礪。
這所謂“要緊事”,難道就是躲著吃飯嗎?
三人一時面面相覷,忙走入學齋,就見那陳夫子坐在桌案后,嘴里還咬著一塊芋頭扣肉,那肉很快被吞到胡子里的嘴中,嚼嚼嚼,那胡子一動一動,一副又急很歡喜的樣子。
太學里頭的有緣人都吃到了宋妙做的芋頭扣肉,宋妙自己卻沒空吃。
她送完吃的,徑直就去了朱雀門的巡鋪。
巡鋪里自有當班的巡捕,得知昨晚有潑皮夜闖民宅,先是吃了一驚,等曉得戶主沒有受傷,便又坐回了交椅上,再等得知有太學生傷了,復又坐直起身,忙問宋妙詳情。
宋妙雖不曉得眾人身份,卻把所見傾腳頭們的相貌、身量、穿著,另有自己推測都說了。
她記性絕佳,說得實在詳盡,一共幾人,分別什么年紀,什么相貌,誰人臉上哪里有黑痣,哪一個有麻子,誰人耳朵招風,誰人高低肩,只要說了話,分別是什么口音,俱都交代得明明白白。
那巡捕記著記著,忍不住道:“小娘子好記性!”
然而當聽到宋妙描述其中一人時候,這巡捕手中的筆桿一下子就動得慢了。
等一應記好,此人便道:“我等已經(jīng)收到了,只畢竟人力有限,查訪起來,也要時間,況且若要指證,不能光憑小娘子一家之,還得再找些人證?!?
又反復問宋妙那些個太學生身份,是在下、內(nèi)、上哪一舍,姓甚名誰,籍貫哪里,家住何處。
宋妙一應推說不知,只說要回去再問。
這人便又把昨夜細節(jié)反復來問。
中午進的巡鋪門,兩個巡捕輪番換著來問話,直直耽擱到下午,申時過了,才算把這案子報完。
宋妙卻是并不奇怪。
這本也在意料之中。
她甚至覺得當自己形容那幾人相貌的時候,對面巡捕已經(jīng)曉得正主是誰了,不過在拖時間而已。
等出了巡鋪的門,她沒有耽擱,轉(zhuǎn)頭又去了京都府衙。
這一回是要查對宋家宅子的地契、房契存檔,另有是否有人交來房屋買賣定帖、正契。
辦差的吏員道:“此事要提前登名——明天名額已經(jīng)滿了,你后天再來吧?!?
宋妙應了,道了謝,又問了具體時辰。
等她走出門,還沒走遠,就聽得屋子里兩名吏員在說話。
“聽說昨日府尹來了,把左右巡院幾個官人,另有好幾名判官都叫了過去,個個出來時候,臉色都不怎么好看?!?
“什么風把府尹都給吹來了——不過今年確實比往年都亂,上元節(jié)人丟得也多,不是說還走丟了個繡娘,帶著頂難得的繡樣在身上?!?
“好似是崔尚書女兒的嫁衣吧?”
“州橋那樣地方,竟也能走丟?!?
“我聽有勾押官說,走的是條小徑,隔著汴河,對面就是大相國寺,穿過去是保康門。”
宋妙一下子就不著急走了,站定聽了一會,等兩人轉(zhuǎn)去說其他的了,方才離開。
她沒有直接回家,而是繞去了州橋,找個鐵匠鋪子買了柄剔骨刀,又要了個軟夾籃裝好,出來后,也不用問路,徑直朝大相國寺方向而去。
走不了多遠,她就尋到了兩名吏員說的地方,想著兩人對話,同當日見的懸賞文書,索性在街上走了一遍。
此地本來十分繁華,但是按照二人所說,那沈荇娘走的并非大道,而是小徑。
宋妙走第一遍的時候還沒看見,等來回反復找了兩趟,才在一棵大樹、一間小屋旁找到了那條小徑。
眼下天色已經(jīng)有點晚了,不過路上的行人并不少,她身上帶著新買的剔骨刀,心中很有些底氣,邁步就走了進去。
岔道并不短,走了一刻鐘有余才到底,左右并無人家,全是墻,岔出去就是保康門瓦子。
??甸T瓦子繡坊云集,宋妙找了好一會,才看到了那間“云香繡坊”。
天色不早,繡坊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門外依舊還貼著沈荇娘的懸賞告示。
她上前仔細看了看,左右又走了一圈,復又原路返回,到了州橋邊上,這一回卻是擇大道走去了那繡坊。
走大道卻只花了一刻鐘。
走小徑反而要一刻鐘還有余。
黑天昏地的,小徑也沒有燈,但大路兩旁店鋪、食肆林立。
那沈荇娘為什么要走小徑?
因為那天是元宵,大路都是人?
可那小徑真的很狹窄,兩人并行都難。
按照懸賞告示中說的,其人手里拖一個破輪車,天又黑,穿的也尋常,并無頭飾,也無裝扮,除此之外,還根本看不清楚相貌——不太像是見色起意。
但如果不是偶然,難道是刻意?
宋妙假比自己是歹人,誰又會大半夜的,大冷的天,一直在這小道里守著?
萬一沒人來呢?
萬一來的來的人不合適呢?
正思索著,她站在原地,卻聽得后頭不遠不近的地方,有人出聲道:“那女子,你在此處反復流連,是要做什么?”
宋妙一愣,回頭去看,就見后頭站著兩個男人。
說話的人站在左邊,穿著青布襕衫,身量很高,身形偏瘦,天半黑了,看不太清臉。
傍晚時分,此處還丟過人,宋妙自然警惕非常,后退兩步,一手已經(jīng)伸向手中提籃。
提籃里裝了剔骨刀。
她還沒有說話,另一人已經(jīng)“嚓”的一下,燃了火引,點亮了手中的燈籠,卻是向前,道:“你姓甚名誰,家在何處?”
此人一邊說著,一邊從腰間摸出一個牌子來,舉到那燈籠旁給宋妙去看,再道:“京都府衙在此處辦案,你若不說,我就要叫巡捕來了?!?
宋妙聽得對方自報家門,手中沒有放開那刀柄,卻是上前一步,認真辨認了一下腰牌。
她看不太出真?zhèn)?,但走得近了,已?jīng)看到那持牌人腳下穿的乃是官靴,身上穿的錦袍——燈籠光照之下,那錦袍光澤甚好,上頭又有云紋、竹紋圖樣,精致非常,隱隱還有熏香味道。
宋妙見慣了香,一聞就知道這是合香,里頭添了水沉。
水沉價貴,想必沒有哪個歹人都有錢都拿水沉熏錦袍了,還要親自假扮官差。
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