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嬸子一時沒有答話,只在心里反復琢磨。
她經(jīng)過的事比小姑子多,考慮得也更仔細,但思來想去,要找壞處,雖也有幾樣,可跟那些個好處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
素來有種說法,看人不但要看順遂時候,更要看慌亂時候。
她雖然認識這一位宋小娘子時間不算久,但跟著做過一回事,就已經(jīng)足夠得見其人本事。
先遇得那一批惡心人的廚役,再碰到今次巴豆事情,莫說這樣年紀小娘子,便是尋常有經(jīng)驗管事,乍然遭遇,或許都要手忙腳亂一番。
但那宋小娘子處置起來既不急,也不躁,輕重緩急分得清清楚楚。
下頭人本來已經(jīng)惶恐不安了,她出來一說話,一分派,等到事情處理完了,還給立功的人請了賞錢,一下子就把局面安撫、扭轉過來。
有手藝,還有本事,性情還好,但該立威的時候也絕不含糊。
這樣的人要是做不起來生意,做不成事情,還有誰能做?
馬嬸子一咬牙,道:“我們這樣人家,也沒旁的東西拿來博,你既有這樣上進的心,我同你哥,砸鍋賣鐵也要供你!”
又道:“也別等什么宋小娘子寫了信再進京了,哪怕眼下她看著你好,等回了京,離得這樣遠,必定又有手快腳快的想著貼上去,到時候未必還記得滑州還有一個你!”
“趁著此時好好表現(xiàn),等河道上事情結束,干脆跟著進京,要是沒地方住,王家不肯,咱們家給你錢,尋個落腳地方,你人都到跟前了,小娘子素來厚道,還能退你回來不成?”
張四娘到底年輕些,聞,心中發(fā)虛得很,道:“我這樣,豈不是跟強逼似的?會不會不好?。俊?
馬嬸子坐得近了些,給小姑子理了理頭發(fā),道:“哪里來的傻丫頭,宋小娘子為人厚道,為你著想才不肯收,不然白得的人力,又不用貼補,換一個早就答應了,你到了京城,好歹也算顯出自己誠意,總比什么也不干,空等著來得強吧?”
得了嫂子支持,張四娘原本惴惴的心,一下子就定了下來,忍不住又道:“這樣大的事,雖然還未必能成,是不是也得咱們家提前跟王家那邊打個招呼?”
馬嬸子想了想,道:“這事不好家里出聲,你聽嫂子的,你好好跟王家老三透個底……”
她如此這般一說,最后道:“王家旁的都好,就是人口太多,不像咱們簡單,一家子兄弟妯娌,又有公公婆婆,牙齒舌頭還有打架的時候,更何況各人性情不同,要是能在京城落腳,自成個小家,實在好事。”
***
隔日,張四娘果然找個機會,悄悄找了王三郎。
小伙子只猶豫了一下,就道:“我肯定答應!你本就一心要學藝,從前是沒機會,我也幫不上忙,好容易今次運氣好,遇得了貴人,做什么不去!”
“咱們好好爭取,也不用哥哥跟嫂嫂出錢,我跟著一道進京,有手有腳,又有一把好力氣,去碼頭扛包都能養(yǎng)活你!”
他轉頭回了家,把事情跟父母一學,又道:“四娘怕我們家多想,又怕事情不成,浪費錢,還浪費功夫。”
說者有心,聽者更有意,王老娘忙道:“這有什么好怕的?!那是去的京城,又不是什么偏僻地方!分明是好事!”
又道:“那宋小娘子我曉得,你二花姐,另有隔壁幾個娘子,個個回來都贊她手藝,又說她會做人,四娘要是能跟著她,你還怕立不穩(wěn)腳跟?”
“到時候,趁著我跟你爹年紀輕,還走得動,日后你們有了娃,還能去京城給帶孩子——我活這幾十年,還沒進過京,沒見過皇帝住的屋子外頭墻長啥樣!”
王三郎道:“因她說不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椋瑳r且我們兩家都是滑州人,她去了京城,年底那婚事怎么辦?”
王老娘險些急得跳起來,道:“老三,往日你沒有這么蠢?。∵@樣機會,打著燈籠都找不到,你跟著去,咱們看看把婚期往前挪挪,左右本來推到年底,就是想留出點日子蓋屋子,眼下既然要去京城,那屋子蓋不蓋的,也不著急了!”
說著,忙轉頭去叫道:“他爹!”
王老爹撿了張極矮的小木凳子,正坐著,被妻子叫了,才開口道:“家里本來要蓋兩間房,一間是你的,一間是將來老四的,他那人好吃懶做,婚事不好說,這會子八字沒有一撇,既然你這里急著用錢,房子就先不蓋,等河道上事情結了,家里湊了錢,給你們成了親就進京,看能不能闖出個樣子來!”
兩家找了日子一見面,把事情一說,全然一拍即合,果然將婚期提前,快快定了下來,各自籌備不提。
而雙方各自回家后,那王老爹忍不住就和妻子道:“京里頭樣樣貴,他們兩個又都是沒經(jīng)過事的小年輕,出門在外,花錢地方多了去了,你把錢分成六份,只給兩份給老三,哪里夠?”
王老娘道:“你不要就曉得出一張大方嘴巴——都給老三,老大老二都成了家,各自有兒有女,難道沒有意見?”
“老四光棍一條,又跟老三親厚,我問了他,才敢這么做,日后也是要還的!”
“都是親兄弟,正是幫大忙時候,一輩子未必遇得到幾回,哪里那么多計較!”
王老娘“哦”了一聲,卻是道:“那你把衣柜后頭那個墻洞里頭藏的九百錢拿出來,給老三帶去京城吧?!?
王老爹臉上立刻就變了顏色,慌亂道:“什么墻洞??我怎么不曉得!”
“你再裝相,我只當是自己放的,就全數(shù)取走了?”
“別!別!!我攢了許多日子才得這一點,本來還想著要去喝兩盅咧!”
王老爹的體己錢,在他極力爭取之下,到底還是保住了二百文。
但王老娘正數(shù)著錢,卻是先后有大兒媳婦、二兒子過來叫。
眼見得自己妻子出去聊了許久,等再回來,面上表情很是復雜,王老爹忍不住問道:“怎么了,喊你都什么事?”
王老娘看了看桌上擺著的正串到一半的錢,道:“老大老二兩家都說,愿意先把自己那一份錢全讓出來,叫老三跟四娘先帶去京城?!?
王老爹身上那二百剛保下來的錢還沒捂熱呢,忙道:“未必都是兄弟情,只怕還想著將來若有一天老三出息了,自己也好借口跑去投奔?!?
“都盼著好,都給錢,這還不算兄弟情,要你這樣給親兒子二百文還舍不得的才算父子情,對不對哇??”
王老爹抱錢逃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