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太后人老眼花,為了方便她讀看,這一篇文章的字體抄得很大,足有七頁,每一頁的字?jǐn)?shù)都不多。
不僅如此,文中遣詞用句格外平實(shí),少有生僻字,甚至從頭到尾,幾乎沒有用到任何典故,也無修飾,莫說讀書人,就是念給街巷中的老叟小兒去聽,也能很輕松地聽懂,不需要什么多余的講解。
行文這樣質(zhì)樸、流暢,讓趙昱幾乎一讀就讀進(jìn)去了。
既然是傳,自然通篇都在講人物、說故事。
故事先說辛奉某某年間如何緝兇犯,“戴月披星,追跡于墳塋荒野之間”。
又說終于得了蹤跡,那辛奉如何徹夜奔走,“既曉,遇賊持械于破廟。”
“刃至,奉以臂抗之?!?
但這樣的行事,絕非沒有問題。
他做事不甚守規(guī)矩,甚至判決未出,犯人已經(jīng)落網(wǎng)投降,依舊要行毆打——上官嘗勸之,奉怒目而對。
該走的流程,有些沒有走,該匯報的工作,許多沒有去說,我行我素,甚至于屢次與同僚、上司起沖突,引得衙門里頭怨聲載道。
但他待人又很仗義。
手下母親重病,尋醫(yī)問藥無果,他記得自己從前在某某處聽得一名病患吃了一副海上方得以痊愈,特地請了假,多方奔波問詢,終于找回原處,將那方子買了回來。
上門捉賊,賊人逃遁,只剩賊母抱孫惶然無措,他看不下去,自掏銀錢買了餅,因一番打聽,知道其母自來良善,只可憐生了個討債兒子,又囑托里正幫忙看顧,不要叫老人幼子驚恐生病。
年初上元走失婦孺上百人,他日夜不合眼,到處去找線索,最后那拐首逃脫,他領(lǐng)人外出追蹤,一日不停,一路抽絲剝繭,尋蹤覓跡,總結(jié)出拐首若干特征。
結(jié)果官兵冒功,賊人奸猾,竟得以水遁逃脫,辛奉也受了重傷。
放跑拐首,自然是大錯,回京之后,衙門照著規(guī)矩對他做了處置。
但數(shù)月之后,遠(yuǎn)在滑州,有人因聽說了那辛奉總結(jié)出來的拐首特征,將賊犯呂茂認(rèn)出,上報于衙門,另又有人由辛奉從前對付呂茂的過程中總結(jié)出經(jīng)驗(yàn),預(yù)備捉人。
文章寫滑州如何捉賊,如何排布,不過寥寥幾個詞,不到十個字,已經(jīng)描繪得布下天羅地網(wǎng)似的。
但寫到這里,筆鋒一轉(zhuǎn),寫起了呂茂如何逃遁。
他怎么臨時預(yù)訂船只,換衣服,如何準(zhǔn)備,又怎么得人示警及時發(fā)現(xiàn)不對,立做奔逃,如何將友人小兒作為人質(zhì),甚至殺害示警的舊友,最后逃到船上。
至于船間,他如何謹(jǐn)慎小心,最后大放狂,翻身入水而遁——結(jié)果遁進(jìn)了漁網(wǎng)里,被漁夫們一把拖曳上來。
賊首呂茂落網(wǎng)。
而不久之后,京中同外州,許多走丟婦孺逐漸還家。
死里逃生,家人重逢,雖只用了很少的一點(diǎn)筆墨,但足以叫人想象其中場面。
趙昱雖是天子,卻也是人。
他跟著故事的走向,一顆心全然被牽動,或憤怒、或感動、或興奮,等看到呂茂終于落網(wǎng),雖然早知道這個結(jié)果,還是忍不住拍了案,屏住的一口氣,終于長長吁了出來。
故事最后,文章的時間線又回溯到辛奉至于延津縣養(yǎng)傷時候,有人去問,問他為了追兇落得這樣傷重情況,將來多半還要降職罰俸,即便后續(xù)再有人把那賊人捉住,對他也并無半分助益——他怎么想,會不會后悔。
“賊落乎?”
“賊落?!?
辛奉放聲大笑。
***
看完最后一個字,趙昱只覺心頭一緊,鼻頭一酸,至于雙眼,竟也含淚,淚隨字而落。
一整篇文幾乎全用白描來寫辛奉,哪怕后頭寫呂茂,呂茂越奸猾、越謹(jǐn)慎、越果斷,越說明從前辛奉沒捉住他乃是情理之中,即便后頭捉住,也多靠了從前辛奉帶著許多人辛苦得來的線索。
文中乃是全然中立,同樣描出他性格缺陷、行事冒進(jìn)一干毛病。
但看完這篇文章,所有人幾乎都會一面倒地生出一種不平來——為什么?憑什么?這也要降職嗎?這也要受罰嗎?
可不平才起,又會被文中內(nèi)容提醒——本就是錯的,若是朝廷不按章處置,處事容情,那世上再無規(guī)矩可。
文章看完,人不會憤怒,只會惋惜。
衙門沒有錯,辛奉或許有錯,可那錯在尋常百姓眼中,根本不算錯,況且世上有些事情,本來也沒有所謂對錯。
只是太可惜了。
旁人只能嘆惋,幸而趙昱不一樣。
“這個辛奉?!彼滩蛔⌒Γ切χ腥耘f帶淚。
楊太后忙叫人給兒子送了布帛、銅盆上來,也陪著落一回淚,復(fù)又問道:“不知那辛奉而今何在?傷勢如何了?”
“既是重傷,想必沒有那樣快好。”趙昱道。
他道:“母后,此人諸多功勞苦勞,又是這樣為人做事,怎能置之不理?莫說叫百姓看了,只會以為我趙家刻寡薄待,日后還有誰人肯用命用力——就算百姓不說,朕心中又如何過意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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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雖然情有可原,到底行事不周,導(dǎo)致走脫了賊人是事實(shí),要是一朝推翻,何如朝令夕改?況且京都府衙并未做錯……”
楊太后立刻搖頭,道:“我兒說得對,朝令夕改,是為不妥,天子金口玉,你一發(fā)話,下頭人難免揣測,日后再難做事的……”
她想了想,道:“我一把年紀(jì)了,眼下早不管你們朝廷事情,正合出面。”
說著,對一旁宮人道:“你帶我的禮上門探望一回,看看那辛奉辛巡檢眼下什么模樣,能不能挪動的?!?
***
蟠桃巷中,剛催著兩個小兒自己穿好衣服,讓她們自去洗手,又給丈夫換了一盆水洗臉,杜氏就聽得有人敲門。
一應(yīng)門,正是那宋小娘子找來的幫雇提著早飯上了門。
對方是個四十來歲的婦人,收拾起東西來很麻利,干活也仔細(xì),難得的是很少打聽私事,也少有廢話。
兩天下來,杜氏已經(jīng)對她很滿意。
這一位幫雇擺好了早飯,等眾人吃完,方才收拾桌子,又把屋子收拾了一回,將頭一天換下來的衣服也洗晾了。
一應(yīng)家務(wù)做好,眼見到了時辰,那幫雇將要下工的時候,卻是沒有立刻走,而是站在門口悄悄問道:“杜娘子,你們家那位官爺是不是姓辛啊?”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