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諸事議定,周域便不再多留,帶著蕭凌起身告辭,離開了永寧侯府。
馬車內(nèi),周域微仰于軟墊之上,眼簾低垂。瑞獸香爐吐出的青煙繚繞其間,將他大半面容隱于其后,神情難辨。
就在蕭凌以為他已安然入夢之際,周域卻驀然開口,聲音在轆轆輪聲中異常清晰:“這一趟下來,可覺察出你與裴五姑娘的差距了?”
蕭凌被問得一個激靈,當(dāng)即身形一正,垂首恭謹(jǐn)?shù)溃骸皩W(xué)生慚愧,遠(yuǎn)不及裴五姑娘?!?
周域并不放過,徑直問道:周域追問:“且細(xì)說,何處不及?”
蕭凌剖析道:“學(xué)生有三不及。一曰思慮,不及她周全縝密;二曰決斷,不及她精準(zhǔn)果敢;這三曰,便是對人心的洞察,遠(yuǎn)不及她透徹深刻?!?
周域眼簾微抬,目光斜掠過來:“你這輩子,可謂成也書,敗也書?!?
“經(jīng)史子集,潤物無聲?!?
“光明的圣賢大道涵養(yǎng)了你的氣度與品格,卻亦成樊籠,為你劃定了邊界。即便書中有晦暗,僅憑文字終究如隔岸觀火,難感其灼膚之痛。更因你年少,未及行萬里路,去親見天地之遼闊,眾生之百態(tài),去體會何為真正的世間疾苦,人心又能險惡到何等地步?!?
“他日你若入仕,切記不必汲汲于鉆營門路,只圖留京做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太平官,或是困守于清貴的翰林院中,按部就班地熬資歷?!?
“那些固然是坦途,卻終究隔著一層,難以觸及我大乾王朝真正的脈絡(luò)與根基?;蚰鼙D阋簧順s華,卻也如同溫房,難以育出參天大樹?!?
“為師真正期望于你的,是能放下身段,多去那地方州縣,實實在在地做一回親民之官。去傾聽民間疾苦,去親見賦稅如何征收,獄訟如何斷決,去看看春種秋收的艱辛,市井商賈的營生。你要知道,你的韜略實現(xiàn)的沃土,不在煌煌殿閣,而在那一間間茅舍、一畝畝薄田之中?!?
“不必畏懼輾轉(zhuǎn),即便三年一調(diào),只要你能以十年光陰,將數(shù)個州縣的風(fēng)土人情、利弊得失爛熟于胸,那么十年之后,你再回看今日之你,必將脫胎換骨?!?
“屆時,莫說讓為師側(cè)目,便是這天下能臣之列,也當(dāng)有你一席之地?!?
“萬卷書讀罷,學(xué)問終須落到實處。若不能經(jīng)世致用,再精妙的道理也不過是空中樓閣,看似壯麗,卻無根基?!?
“蕭凌,你可明白?”
蕭凌心潮澎湃,鄭重應(yīng)道:“學(xué)生明白!定謹(jǐn)遵師命,深入州縣,體恤民情。絕不敢貪戀京華繁華,忘卻初心,有負(fù)所學(xué)?!?
罷,又略顯得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發(fā),聲音也低了幾分,帶著懇請道:“老師,學(xué)生……學(xué)生能否勞煩您,再將方才的教誨重復(fù)一遍?”
周域挑眉:“你不是有過目不忘之能嗎?”
蕭凌初時還欲隱瞞,支支吾吾的找了個借口:“老師的金玉良太過振聾發(fā)聵,學(xué)生方才有些失神,唯恐有所遺漏……”
然而在周域洞悉一切的目光下,他聲音漸低,終究還是繳械投降,赧然坦白:“學(xué)生……學(xué)生是想將老師的話一字不差地記錄下來,他日拜訪永寧侯府時,贈予裴五姑娘?!?
周域聞,簡直是怒極反笑,瞪大眼睛喝道:“蕭凌!你讀圣賢書把腦子讀迂了不成?連‘汝之蜜糖,彼之砒霜’這句話都忘的一干二凈了嗎?”
“為師那些話,是為你這等在錦繡叢中長大的學(xué)子所,盼你補(bǔ)足歷練,豈是放之四海而皆準(zhǔn)的真理?”
“她在那吃人的境遇里掙扎求生,-->>多少次死里逃生,溫飽尚是奢望,善意更是罕見。她所見過的丑陋與險惡,比你讀過的圣賢書還要厚上幾分!”
“她缺的是人間疾苦嗎?她缺的是那一點點能將她從深淵拉回的光明和善意。她缺的是風(fēng)雨歷練嗎?缺的是能讓她偶爾避雨的屋檐,是能在寒冷時給她一點溫暖的爐火!”
“你如今卻要讓她再去體察疾苦,是唯恐她心腸不夠硬,手段不夠狠,還沒有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惡人嗎?”
他看的分明,裴桑枝本質(zhì)上是個原則模糊、瀕臨瘋狂的人。
說得難聽些,她就像條被苦難逼瘋的野狗,心里埋了太多恨意,時時刻刻游走在懸崖邊緣,咬她一口的,她會反過來咬死對方。
只是不知瘋狗為何能保持著最后的清醒和底線,沒有淪為徹底的無視人命、無視善惡的敗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