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五點半，

    天色尚未破曉，保定軍區(qū)招待所內(nèi)已是人影綽綽。

    劉家眾人早早醒來，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種莊重而肅穆的神情，今日，他們將完成一場跨越半個世紀的祭奠。

    劉樹德幾乎一夜未眠。

    凌晨四點，他就已經(jīng)穿戴整齊，獨自坐在窗前，望著窗外朦朧的月色出神。

    手中緊握著一塊已經(jīng)泛黃的舊懷表，表殼上的鍍銀早已磨損，露出底下黃銅的底色。這是母親當年用積攢了許久的雞蛋錢給他買的，也是他當年從家里帶走的唯一東西。

    指腹輕輕摩挲著表蓋上模糊的刻痕，劉樹德的內(nèi)心翻涌著難以平息的波瀾。

    五十年的光陰，仿佛都凝結(jié)在這方寸之間的表盤里。

    他記得清清楚楚，那年離家時，母親將這塊表塞進他手心，囑咐他“常回家看看”。

    誰知這一別，竟是半個世紀。

    這塊懷表伴隨他在槍林彈雨中出生入死，多少次險象環(huán)生，他都下意識地摸摸胸口，感受著懷表傳來的微溫，仿佛母親就在身邊守護著他。

    與家人失散后，這塊舊懷表更成了他對親人們唯一的念想。

    無數(shù)個深夜，他借著月光端詳表盤，聽著規(guī)律的滴答聲，仿佛能從中聽到母親的叮嚀、弟弟們的笑語。

    如今，

    他終于要帶著這塊表回家了。

    可母親早已不在，兩個弟弟也已是白發(fā)蒼蒼、步履蹣跚。

    這五十年的缺席，成了他心中永遠的痛。

    手指不自覺地收緊，冰涼的金屬表殼硌得掌心生疼，卻遠不及心中的刺痛。

    吳秀婷輕手輕腳地走過來，將一件外衣披在他肩上，柔聲勸道：“他爹，天還早呢，再睡一會兒吧?！?

    劉樹德緩緩搖頭，目光依然凝視著窗外漸淡的月色：“五十年的心事，今天終于要了結(jié)了?！?

    他的聲音略微沙啞，還帶著難以掩飾的顫抖。

    這一刻，他既期盼又畏懼。

    期盼的是終于能到母親墳前磕個頭，畏懼的是面對那個空等了兒子五十年的墳塋。

    這塊懷表的指針一圈圈轉(zhuǎn)動，記錄了他缺席的每一個日日夜夜。

    而今，它終于要指向贖罪的時刻了。

    劉樹德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懷表貼在心口，仿佛這樣就能汲取些許勇氣。

    天快亮了，半個世紀的等待，終于到了盡頭。

    6點整，7輛吉普車準時停在招待所門前。

    劉偉民早已帶著幾名戰(zhàn)士將祭品準備妥當，整齊地擺放在車旁。

    新采的菊花還帶著露水，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飽滿碩大的紅蘋果在晨光中泛著誘人的光澤，每個都精心擦拭過；金黃的橘子、芝麻糖、花生、桂圓等祭品分門別類地放在竹籃里。

    最顯眼的是那厚厚一大疊紙錢和一些紙扎人，它們靜靜地躺在那里，承載著生者對另一個世界的全部念想。

    招待所門口，劉家眾人已經(jīng)用過簡單的早飯，默默地聚集在一起。

    沒有人說話，連平日里最活潑的孩子們也感受到了這份莊重，劉紫蘇乖乖地牽著王鳳儀的手，劉青松、劉蒼巖、劉白楊他們幾個老老實實的站在一邊，不打不鬧。

    站在門口，沒有人說話。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難以喻的肅穆，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凝重而虔誠的神情。

    劉樹德在吳秀婷的攙扶下最后走出招待所。

    他今日特意換上了一身深色中山裝，雖然洗得有些發(fā)白，但熨燙得筆挺。

    他環(huán)視了一圈等候的家人，目光最后落在那堆祭品上，喉結(jié)微微滾動，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劉樹義看到他來了，目光便環(huán)視眾人，擺了擺手，低聲道：“都上車吧?！?

    眾人依默默上車，動作都格外輕柔。

    車門關(guān)閉的聲音在清晨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清晰，像是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車隊緩緩啟動，駛出招待所大院，車內(nèi)依然保持著沉默，只有發(fā)動機的嗡鳴和輪胎壓過路面的聲音。劉樹德靠在座椅上，閉著眼睛，但緊握的拳頭暴露了他內(nèi)心的波瀾。

    坐在后車的劉福來兄弟幾個也都沉默不語，不時透過車窗望向遠方青羊山的方向。

    他們知道，今天不僅是一次祭祖，更是幫父親了結(jié)半個世紀的心愿。

    這份沉重，讓每個人都屏息凝神。

    就連負責(zé)開車的戰(zhàn)士們也感受到了這份肅穆，刻意將車開得更加平穩(wěn)，仿佛生怕驚擾了這份跨越半個世紀的思念。

    車隊在晨霧中緩緩前行，像是正在進行一場莊嚴的儀式。

    ……

    車子沿著蜿蜒的山路前行，越往山里走，道路越是崎嶇不平。

    吉普車在碎石路上顛簸前行，每一次顛簸都像是在叩擊著劉樹德的心房。他始終緊握著車窗上方的扶手，渾濁的老眼一眨不眨地望著窗外飛逝的景物，眼神中閃爍著復(fù)雜難的光芒。

    隨著海拔的升高，

    距離山頂越來越近，劉樹德感到自己的心跳也在不斷加速。

    他能清晰地聽見胸腔里傳來的‘咚咚’聲，仿佛有一面鼓在胸腔里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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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在膝蓋上的手也不自覺地握緊，五指用力，手背發(fā)白。

    “快到了…就快到了……”

    他在心中反復(fù)默念著，每一個彎道的轉(zhuǎn)過，都能讓他的呼吸急促一分。

    那些被歲月塵封的記憶，此刻如同山間的晨霧般，一點點在腦海中彌漫開來。他仿佛又看見了母親站在門口眺望的身影，聽見了她那帶著濃濃鄉(xiāng)音的呼喚。

    山路兩旁掠過的松柏，在他眼中漸漸與記憶中的景象重疊。

    五十多年前，

    當時每年他都沿著這條路清明祭祖、春節(jié)祭祖。

    五十多年后，

    他終于又回來了。

    這一刻，他恨不得車子能再快一些，再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