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振云鋪墊了半天,終于圖窮匕見。
他搓著手,臉上帶著無比希冀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問道:“青山兄,你最近……那個……有沒有新的……大作???”
“嗯?”
“我的意思是……”
劉振云的腰又彎下去了幾分,那表情,活像一個求地主賞點余糧的佃戶,“如果有的話,那個能不能……考慮一下咱們《未名湖》?”
“《未名湖》?”
劉青山挑了挑眉。
“對??!”
劉振云一拍大腿,聲音都高了八度,“這可是咱們燕大自己的文學(xué)期刊啊!親兒子!是咱們燕園文學(xué)的圣地!”
他開始上價值了。
“身為燕大人,你怎么能不支持一下呢?肥水不流外人田嘛!這叫什么?這叫支援自家根據(jù)地建設(shè)!”
約稿?
劉青山這下總算是徹底明白了。
合著請自己吃這頓兩毛六分錢的豪華大餐,繞了這么大一個圈子,又是套近乎,又是拍馬屁,根子在這兒呢。
原來是為了約稿。
“沒有?!?
劉青山搖了搖頭,回答得干脆利落,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哎,別??!”
劉振云急了,那張剛還紅光滿面的臉,瞬間就垮了。
“中篇!中篇就行!您那《傷痕》不就是中篇嘛!再來一個!轟動一下!”
劉青山還是搖頭,端起湯碗,開始仔細研究那片比指甲蓋大不了多少的雞蛋花。
“那……那短篇!短篇也行?。 ?
劉振云跟菜市場討價還價的販子似的,瘋狂降低標準。
“以青山兄你的實力,一篇短篇小說,那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兒?你吃完飯,回宿舍,腿一翹,煙一點,估計一個晚上就憋……不是,就創(chuàng)作出來了!這對你來說,就是毛毛雨啦!”
“沒空?!?
劉青山依舊不為所動。
他用湯勺,小心翼翼地把那片唯一的珍貴雞蛋花給舀了起來,吸溜進了嘴里。
“哎呀,青山兄……”
劉振云這下是真的急了,臉上的笑容都快掛不住了,他繞過桌角,湊了過來,“你怎么就…你怎么就油鹽不進呢?我這……我這好不容易請你吃頓大餐……”
“哦?”
劉青山放下湯碗,好笑地看著他,“我油鹽不進?”
他伸出手指,點了點面前的空盤子,“這鍋塌豆腐,不就是你放的鹽嗎?”
他話鋒一轉(zhuǎn),不置可否地問道:“我倒是很好奇,你老劉什么時候這么熱心了?你這成天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家伙,什么時候開始關(guān)心起校園刊物了?”
“難道……你現(xiàn)在還兼職《未名湖》的編輯?”
“不不不,不是我!”
劉振云一聽這話,臉刷的一下,騰起兩朵可疑的紅云。
他猶豫了一下,那股子扭捏勁兒又上來了。
他看了看左右,發(fā)現(xiàn)鄰桌的人都在高談闊論,沒人注意他們,這才壓低了聲音,湊了過來,“我哪有那本事啊。我那點墨水,自己還不夠喝呢。”
“其實……其實是幫見梅師妹約的稿?!?
“哦——”
劉青山拉長了聲音,臉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我就說嘛。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哎,怎么能叫盜呢!我這是……這是為愛發(fā)電!”劉振云嘿嘿地傻笑起來,也不害臊了,干脆攤牌了。
“見梅她……她現(xiàn)在不是在《未名湖》編輯部當(dāng)業(yè)余編輯嘛。”
“然后呢?”劉青山明知故問。
“然后……然后這刊物現(xiàn)在遇到點困難?!?
劉振云嘆了口氣,也顧不上害臊了,開始大倒苦水:“你是不知道啊,青山兄?!段疵番F(xiàn)在是內(nèi)憂外患,舉步維艱??!”
“外面那些大刊,像《人民文學(xué)》、《收獲》、《當(dāng)代》、《燕京文藝》都在瘋狂搶稿源?,F(xiàn)在文學(xué)復(fù)蘇,全國的好稿子都缺!咱們學(xué)校里但凡有點文采的,寫出點好東西,誰不想著往那些大刊上投?稿費高,名氣大?。 ?
“這稿子一少,刊物的質(zhì)量就上不去。質(zhì)量上不去,就更沒人看了。印出來都發(fā)不出去,這不,惡性循環(huán)了嘛?!?
劉振云一臉的憂國憂民,那表情,仿佛他才是《未名湖》的主編。
“見梅她……她是個特認真的人,特有理想。她最近就為這事兒發(fā)愁呢。眼看下一期又要組稿了,可連一篇能鎮(zhèn)得住場子的開篇首作都還沒著落?!?
“所以,她就愁?!?
“她一愁,我……我就跟著愁?!?
“然后,我就給她出了個主意……我說,咱們學(xué)校里,不是有你這位文壇第一人,當(dāng)紅炸子雞嘛!只要你能給一篇稿子,哪怕就一篇!那《未名湖》的排面,不就瞬間提振起來了?!”
劉振云越說越激動,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刊物大賣,郭見梅對他投來崇拜目光的美好未來。
“這不光是幫刊物,也是幫見梅?。∧阆胂?,她要是拉到了你的稿子,那她在編輯部里,得多有面子?那些師兄師姐,不得對她刮目相看?”
劉青山靜靜地聽著,沒有說話。
他對《未名湖》這份刊物,其實遠比劉振云要了解。
這份刊物,是真真正正由學(xué)生們自己發(fā)起創(chuàng)辦的,是思想解放大潮下,燕園學(xué)子噴薄而出的文學(xué)熱情的結(jié)晶。
就在去年的10月,也就是79年的秋天,由燕大“五四文學(xué)社”牽頭,中文系、歷史系的一幫文學(xué)青年們,憑著一腔熱血,把這份刊物給搗鼓了出來。
創(chuàng)刊號的刊名,還是請了大名鼎鼎的矛盾先生親筆題寫的,矛盾先生甚至還專門寫了發(fā)刊詞,這在當(dāng)時,是何等的榮耀。
其核心團隊,全都是在校學(xué)生。
比如這屆的主編,叫熊光同,是77級中文系的學(xué)生。編輯里,還有個后來大名鼎鼎的查見英,現(xiàn)在也還是中文系在讀的學(xué)生。
從選題、組稿、編輯、校對,再到跑印刷廠,幾乎所有流程,都是這幫學(xué)生自己完成的。
學(xué)校方面,基本就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提供一點必要的場地和印刷協(xié)調(diào)支持,但絕對談不上介入內(nèi)容管理,更別提撥款了。
這份刊物,稿件來源也基本都是學(xué)生自己寫的詩歌、小說、散文,偶爾也會收錄一些校外的青年作者來稿,比如劉青山就知道,史鐵聲、南島他們,也曾給這份刊物投過稿。
說白了,
這就是在思想解放、文學(xué)復(fù)蘇的大潮下,燕園這幫天之驕子們,出于最純粹的文學(xué)熱情,搞出來的一塊自留地。
劉青山記得很清楚。
去年創(chuàng)刊的時候,那個主編熊光同,還雄心勃勃地托人找過自己。
那時候,《一代人》和《傷痕》剛剛嶄露頭角,熊光同的嗅覺很靈敏,他覺得劉青山是自己人,必須拉入伙。
“青山同學(xué),你來吧!以你的才華,我們直接給你個副主編干干!咱們一起,把《未名湖》辦成全國第一的校園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