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方才蒙蒙發(fā)亮。
鄭青田便親自引領著歐陽旭與楊知遠,在一眾衙役的護衛(wèi)之下,朝著城東三十里外的牛莊灣進發(fā)。
一路上,鄭青田顯得頗為健談,不時介紹著沿途的景致風物,仿佛這只是一次尋常的公務出行。
歐陽旭面色平靜如水,偶爾應和兩句。
楊知遠則始終沉著臉,若非歐陽旭早有交代,他幾乎難以按捺住心中的憤恨之情。
眼看距離牛莊灣已不足二里地,途經(jīng)一個岔路口時,鄭青田突然勒住馬韁,面露難色地拱手說道:
“歐陽御史,楊運判,前方不遠便是牛莊灣,下官突然想起,附近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村子需得巡視一番,以防那賊人有同黨接應?!?
“二位不妨先行一步,牛莊灣內(nèi)已有縣衙胥吏接應,下官去去便回?!?
歐陽旭眼底閃過一絲了然之色,面上卻不動聲色,淡淡地點頭道:
“鄭知縣公務繁忙,自去便是,本官與楊運判先去會會那位‘嫌疑人’?!?
鄭青田心中暗自竊喜,面上卻擺出一副感激的模樣,又叮囑了接頭的暗號,這才帶著幾個心腹衙役,撥轉(zhuǎn)馬頭,朝著另一條小路疾馳而去。
他并未走遠,而是繞了一圈,悄無聲息地登上了牛莊灣外側(cè)的一處高坡,這里林木茂密,恰好能俯瞰牛莊灣內(nèi)的全景。
歐陽旭與楊知遠則繼續(xù)前行,很快便進入了地形略顯狹小的牛莊灣。
此處是一個臨海的小村落,但此刻卻異常寂靜,不見半個村民的身影,唯有海風卷著腥咸之氣撲面而來。
楊知遠心頭猛地一跳,低聲說道:“歐陽御史,情況不對,太安靜了……”
話音未落,只聽一聲尖銳的唿哨響起。
霎時間,從破敗的屋舍、礁石后方,猛地沖出數(shù)十名手持鋼刀、面目猙獰的漢子。
為首一人臉上帶著一道猙獰的刀疤,狂笑道:
“哈哈哈…兄弟們,肥羊到了,給我殺!一個不留!”
正是鯊魚幫的海盜。
眼見兇徒如潮水般涌來,明晃晃的兵刃在日光下泛著寒光,楊知遠嚇得面色慘白如紙,驚呼道:
“有埋伏!”
歐陽旭卻似早有預料,一把拉住欲要后退的楊知遠,沉聲道:
“楊運判勿慌,穩(wěn)??!”
始終緊隨歐陽旭身側(cè)的女侍衛(wèi)顧凝蕊,一步踏前,纖手已按在腰間軟劍之上,秀眸中神色銳利如鷹隼,將歐陽旭牢牢護在身后,周身散發(fā)出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
高坡之上,鄭青田看著下方陷入‘重圍’的歐陽旭二人,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冷酷而得意的笑容。
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二人被亂刀砍死,所有隱患徹底清除的美妙場景。
然而,他嘴角的笑容才剛剛綻開,便瞬間僵住了。
“沖??!殺了這些海盜,便是咱們的功勞!”
牛莊灣入口處,驟然爆發(fā)出震天動地的喊殺聲。
只見一隊隊甲胄鮮明、隊列嚴整的官兵,宛如神兵天降,手持制式軍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殺進來。
這些官兵戰(zhàn)斗力極為強勁,進退皆有章法,瞬間便將混亂的海盜隊伍切割、包圍。
海盜們不過是烏合之眾,平日里仗著悍勇欺負商旅百姓尚可,哪里是這些訓練有素的正規(guī)軍的對手?
甫一交鋒,便被殺得人仰馬翻,節(jié)節(jié)敗退,哭爹喊娘之聲不絕于耳。
“怎…怎么可能?!”
鄭青田瞪大了雙眼,滿臉皆是不可置信之色,幾乎要從藏身之處縱身跳起。
此時的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
“這些官兵究竟是哪里來的?!”
仔細辨認那些官兵的旗號和衣甲樣式,心頭猛地一沉,那分明是寧海軍的裝束。
原來,歐陽旭早已洞悉鄭青田的陰謀,自然不會坐以待斃,故而早就謀劃妥當,通知寧海軍的官兵來此剿滅海盜。
歐陽旭身為巡視地方的御史,有權(quán)這么做,加之剿滅海盜、維護地方安寧,本就是寧海軍的職責所在。
因此,在收到歐陽旭的公文后,寧海軍節(jié)度使并未遲疑,當即回信歐陽旭,表示愿意全力配合。
昨日,歐陽旭故意稱有私事未處理妥當,實則是通知寧海軍提前來牛莊灣埋伏。
于是,便有了眼下海盜剛一露面,寧海軍官兵也隨之現(xiàn)身的場景。
看著自己精心安排、意圖用以滅口的鯊魚幫眾被寧海軍如砍瓜切菜般剿殺,鄭青田面如死灰,渾身冰涼。
他知道,自己的計劃徹底失敗了。
不僅未能除掉歐陽旭和楊知遠,反而賠上了鯊魚幫,這下所有的證據(jù)和矛頭都將直指自己。
逃!必須立刻逃走。
鄭青田腦中只剩下這一個念頭。
他再也顧不上觀看戰(zhàn)局,連滾帶爬地從高坡另一側(cè)滑下,那偏僻的礁石灘后,藏著一些給海盜殺完人后撤退的船。
只要上了船,逃到海上,憑借他這些年積累的財富和與海上勢力的關系,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
他慌不擇路,官袍被樹枝刮破也渾然不覺,雙翅官帽也有些歪斜,氣喘吁吁地沖到岸邊,手腳并用地想要爬上那艘小船。
就在他的手即將觸碰到船舷的剎那,一個冰冷的聲音自身后響起,如同臘月的寒風,瞬間凍結(jié)了他的動作。
“鄭知縣,你這是準備去哪呢?”
鄭青田身體一僵,緩緩回過頭,只見歐陽旭在一身勁裝的顧凝蕊以及幾名寧海軍校尉的護衛(wèi)下,正站在不遠處,冷冷地看著他。
歐陽旭那雙深邃的眼眸中,往日平和溫潤之色已蕩然無存,僅余下洞悉一切般的銳利與威嚴。
鄭青田心頭狂跳不止,強自鎮(zhèn)定心神,卻仍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歐…歐陽御史,下官…下官想起有一件緊急公務需出海辦理……”
“哦?緊急公務?”歐陽旭緩步上前,語氣雖平淡,卻字字如重錘敲擊。
“是急著去和鯊魚幫的余孽匯合,還是急著將市舶司這些年走私貪墨的贓款轉(zhuǎn)移海外?”
這話一出,鄭青田瞳孔驟然收縮。
歐陽旭卻不給他絲毫喘息之機,繼續(xù)冷然道:
“你勾結(jié)商賈,利用市舶司職權(quán)大肆走私,牟取暴利?!?
“因懼怕楊運判查賬,便安排心腹縣尉魏為殺人放火,企圖滅口,事情敗露后,又欲借海盜之手,將本官與楊運判誘至此處坑殺!”
“鄭青田,你還有何話說?”
一番話語,如驚雷炸響,將鄭青田所有的偽裝和僥幸心理劈得粉碎。
他駭然地看著歐陽旭,仿佛在看一個怪物,心中驚疑萬分:
他…他怎會知道得如此清楚?
魏為、市舶司、鯊魚幫…所有的事情,歐陽旭似乎都了如指掌。
巨大的恐懼和絕望如潮水般扼住了鄭青田,他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任何狡辯在此刻都顯得蒼白而無力。
歐陽旭不再多,輕輕一揮手:
“拿下!”
身旁的隨從立刻上前。
鄭青田猛地反應過來,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不能坐以待斃!
他猛地轉(zhuǎn)身,還想做最后一搏,朝著近在咫尺的船只撲去。
“哼!”
突聽一聲清冷的低哼響起。
一直靜立歐陽旭身側(cè)的顧凝蕊動了,她的身影宛如一道飄逸的青煙,迅捷無比。
眾人只覺眼前一花,她已后發(fā)先至,瞬間貼近鄭青田背后,纖足輕抬,看似隨意地一踢,正踹在鄭青田的后心之上。
“噗!”
鄭青田只覺一股巨力傳來,整個人如同斷線的風箏般向前飛撲出去,重重地摔在堅硬的沙灘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響聲。
“咳…呃…”
他劇烈地咳嗽著,只覺五臟六腑都移了位,渾身劇痛難忍,再也爬不起來。
身上的青色官袍沾滿了泥沙,凌亂不堪,頭上的雙翅官帽也滾落一旁,露出散亂的發(fā)髻,整個人狼狽到了極點。
幾名軍士迅速上前,毫不留情地將其死死按住,捆縛起來。
歐陽旭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這位昔日威風八面的錢塘知縣,目光冷冽如霜,再無半分情面可。
海風依舊,吹拂著歐陽旭的衣袂,卻帶著一絲勝利后的肅殺之氣。
牛莊灣內(nèi)的喊殺聲已漸漸平息,唯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著礁石。
在官兵面前,就算是常年在海上打家劫舍的海盜也絲毫沒有反抗能力。
此次帶隊的是寧海軍的節(jié)度判官,看到海盜們都被拿下了,他便領著人來到歐陽旭面前,笑著拱手:
“歐陽御史,幸會,在下寧海軍節(jié)度判官奉戎,幸不辱命,所有海盜都已經(jīng)被拿下!”
歐陽旭也客氣回道:“奉判官辛苦了,這次你們算是立了不少功勞,將這些海盜押回去后仔細審訊,或許還可將他們在海上的老巢給搗毀了。”
“在下也會如實上報朝廷和官家,想必官家會嘉獎你們寧海軍的?!?
聽了這話,奉戎更加開心了,滿臉洋溢著笑容,客氣說道:
“都是我們應該做的,也幸虧歐陽御史你提供線索,不然,我們也不可能立此功勞,甚至還會被一些小人彈劾,無法保證兩浙路的安全。”
這話倒真不是客氣話,如果歐陽旭這個御史以及楊知遠這個轉(zhuǎn)運判官都死在這些海盜手中,他們寧海軍必然會成為被人彈劾的目標。
就在歐陽旭自以為大局已定,準備押解著狼狽不堪的鄭青田返回杭州城,徹底了結(jié)此案之際。
被軍士緊緊縛住雙臂、發(fā)髻散亂、官袍沾滿塵土的鄭青田,突然奮力掙扎著抬起頭,發(fā)出一陣嘶啞而陰冷的笑聲,打破了勝利后的靜謐。
“呵呵…哈哈哈……歐陽旭!你以為你抓了我,便萬事大吉了嗎?!”
他猛地昂起頭,眼中閃爍著瘋狂與怨毒的光芒,聲音因激動而變得尖利。
“我勸你,立刻馬上將我放了,否則,你定會后悔終生,你會為你今日的所作所為,付出你無法承受的代價!”
歐陽旭聞,腳步一頓,轉(zhuǎn)過身來,目光平靜地落在狀若癲狂的鄭青田身上,仿佛在看一個垂死掙扎的跳梁小丑。
他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諷,語氣波瀾不驚:“哦?后悔終生?本官倒想聽聽,你還有什么能耐,能讓本官歐陽旭后悔?”
鄭青田臉上露出一個極其陰惻惻的笑容,混雜著得意與狠戾:
“我早就料到,你這人或許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么簡單,所以,在行動之前,我就安排了后手,派了得力之人,去‘請’你的那位未婚妻,趙盼兒!”
他故意頓了頓,欣賞著歐陽旭瞬間變化的臉色,繼續(xù)狂笑道:
“哈哈哈……歐陽旭,我不得不承認,我確實小看了你,沒想到你早已洞悉一切,將計就計,甚至還暗中調(diào)來了寧海軍,將我精心布置的殺局一舉粉碎?!?
“只可惜!”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變得無比怨毒和得意。
“你還是棋差一招,算漏了我鄭青田的狠辣與后手,今日,你若不放我安然離去,我的人得到消息后,必會立刻殺了趙盼兒!”
“我知道,你為了這個出身微賤的趙盼兒,連京城高貴妃高家的婚約都敢推拒,可見你對她用情至深!”
“若她今日因你而死,香消玉殞,你這輩子……恐怕都無法心安,永遠活在痛苦和悔恨之中吧?!哈哈哈……”
聽到‘趙盼兒’三個字和‘殺了’這個詞的瞬間,歐陽旭臉上的從容與嘲諷如同冰雪遇陽般瞬間消融。
他的瞳孔驟然收縮,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縮,隨即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破胸腔。
一股冰寒徹骨的恐懼沿著脊椎急速竄上頭頂,讓他頭皮發(fā)麻,臉色在剎那間變得煞白,毫無血色。
握著馬韁的手下意識地收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顫抖。
那雙原本清亮睿智的眼眸,此刻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怒與滔天的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