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返京后不久,韃靼與瓦剌兩路使節(jié)先后到了京師。
重開互市是大事,可要真正落到條款上,少不了一番唇槍舌劍。
奉命主持談判的,是戶部尚書畢自嚴與禮部左侍郎楊嗣昌兩人。
韃靼與瓦剌皆是元亡后分化出的草原勢力,但內(nèi)部構(gòu)成錯綜復雜。
韃靼方面的大汗名為林丹巴圖爾,成吉思汗直系后裔,自稱“大元可汗”。
念念不忘重光舊日榮景,大明多稱其為“林丹汗”。
在其大帳之下,又有六大部落汗。
分別是,外喀爾喀三部、喀拉沁、阿魯科爾沁、科爾沁以及鄂爾多斯。
此次前來京城的使者,不僅有林丹汗王帳的重臣,六部諸汗也盡數(shù)派出貴族隨行。
陣容相當龐雜。
瓦剌的力量雖不及韃靼,卻因無統(tǒng)一大汗,更像松散而平衡的聯(lián)邦。
他們由四大部落組成,分別是。
杜爾伯特部、碩特部、土爾扈特部和準噶爾部。
各部汗號稱“琿臺吉”,地位相等,共立丘爾干(聯(lián)盟議會)以議大事。
昔日匍匐于黃金家族權(quán)威之下的瓦剌諸部,很不受韃靼待見。
然而此次互市重開關乎生計,瓦剌四部同樣派出了各自的貴族使者。
韃靼和瓦剌明白重開互市對他們意味著什么,同時又深知大明正為北方建奴所擾。
因此態(tài)度端得極高。
不料入城后,大明接待他們的竟只是禮部一名區(qū)區(qū)員外郎。
這讓他們很是不爽。
等到住入會同館,第二日清晨,禮部左侍郎楊嗣昌才現(xiàn)身。
讓這群來自草原的貴族愈發(fā)心生不滿。
楊嗣昌只見了林丹汗使者。
把與他同來的六部使者以及瓦剌四部代表,全擋在場外。
明擺著不讓他們沾手這場談判。
王帳使者一開口便冷若冰霜。
“按大明律法,明朝商隊可在我部境內(nèi)自由貿(mào)易而不納一稅。
閣下覺得,這與入侵又有何區(qū)別?”
楊嗣昌不急不躁,搖了搖手指。
“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自古皆歸我大明管轄,自己領土內(nèi)出入,何來入侵?”
此一出,那使者臉色便沉了下來。
“那是我蒙古諸部的草原!
何時成了你大明的土地?
若照你這說法,中原往昔皆為大元天汗管轄。
那今日是否該稱作蒙古舊土?”
楊嗣昌再次搖了搖手指。
“自古天下皆為中原所有。
你等先祖本也是中原之民。
逐彼于塞北,于我天朝而,是復舊疆,是平叛。”
這話可就扎心了。
元朝統(tǒng)治百年,在中原畢竟建立過正兒八經(jīng)的一統(tǒng)王朝。
在楊嗣昌口里,蒙古天汗直接變成叛軍首領。
那使者終于按捺不住。
“休得胡!
是你漢人攻入天汗所轄之地。
北京城,本就是我蒙古天汗營建!”
楊嗣昌連看都懶得看他。
“自古以來,北京便是中原之地。
自周武王封邦建國時,便稱薊地,設有兩國。
你們天汗,不過是霸占了中原城池。
既是我中原舊土,我朝收回,又如何叫入侵?”
王帳使者胸口劇烈起伏。
從楊嗣昌坐下開始,就是“自古以來”四字掛在嘴邊。
他瞇起眼,冷聲反問。
“你這‘自古’,究竟要追溯到多古?”
燕云十六州在歷史上輾轉(zhuǎn)易主,被契丹據(jù)有,契丹與蒙古同屬阿爾泰語系。
契丹統(tǒng)治過蒙古草原,被滅后不少契丹融入蒙古各部,制度、文字、文化皆有繼承。
這些淵源,讓他底氣十足地盯著楊嗣昌。
我倒要看看,你這“自古”,究竟能古到哪里?
只要你露出一絲破綻,我便能順勢宣布,北京,自古是蒙古舊土。
楊嗣昌只是整理了下衣袖,輕飄飄吐出兩個字。
“盤古。”
王帳使者原本瞇著的眼睛瞬間瞪成了銅鈴,整個人呆立當場。
看著楊嗣昌說完便揚長而去,愣了半天,最后只憋出兩個字。
尼瑪……
他怎么也沒想不到,這楊嗣昌能無恥到這個地步。
能古到盤古開天。
按照這說法,這天下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河,全成了漢人祖宗的遺產(chǎn)。
那你們打誰都成了“收復”。
滅誰都算“平叛”。
可他又不能回嘴。
盤古是漢人的神話祖先。
他蒙古那邊可沒有個掄大斧劈開世界的天汗能搬出來對線。
……
離開后,楊嗣昌徑直去了林丹汗麾下六部使者的營帳。
寒暄幾句后,他皺了皺眉,直接發(fā)問。
“方才議事,你們?yōu)楹挝磥???
六部的貴族全愣住了。
不是你大明說要先見王帳的使者?
難道……王帳使者在騙我們?
楊嗣昌皺眉,輕嘆一聲。
“唉?!?
然后轉(zhuǎn)身就走。
六個部落貴族面面相覷。
這是……啥意思?
這不是離間計,是赤裸裸往心里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