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回,天地,在張誠君的感知里,曾長久地只剩下兩種顏色:頭頂是煉獄般的、永恒灼燒著的慘白,腳下是死寂的、吞噬一切光線的枯黃。
無盡荒漠,名副其實。
那是一種連時間都要被曬化、被風干的絕望。元力在這里變得粘稠而遲滯,飛行不再是逍遙,而是一場與無形砂紙的持續(xù)摩擦,每一寸前行,都消耗著驚人的心神與力量。耳畔只有永無止息的、單調的風吼,卷著細碎的沙礫,打在護體罡氣上,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沙沙聲。放眼望去,除了沙丘,還是沙丘,起伏的曲線如同巨獸僵死的肋骨,延伸至視野的盡頭,再被扭曲蒸騰的熱浪攪成一團模糊的混沌。
他飛了多久?十日?半月?亦或更久?在這片色彩貧瘠、聲音單調的絕域,對時間的感知早已模糊。唯有體內緩緩消耗的元力,以及神魂深處那份不曾熄滅的、對“彼端”的執(zhí)著,在提醒著他仍在移動,仍在穿越。
就在連他那歷經滄桑、堅如磐石的心境,都幾乎要被這片死寂的黃沙磨去最后一絲波瀾時,變化,終于出現了。
先是那灼燒肺腑的燥熱空氣中,極其細微地,摻入了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濕潤。隨即,視野盡頭那片被熱浪攪動的、永恒晃動的混沌地平線,似乎,只是極其微弱地,定住了一瞬。
張誠君心神一動,遁光速度不減,神識卻如同最精密的觸須,向前方蔓延開去。
來了。
那一抹色彩,初時只是視野最邊緣一道極淡、極模糊的青痕,如同上好的宣紙上,不慎滴落的一滴碧色顏料,正在緩緩暈開。隨著他風馳電掣般的前行,那抹青痕迅速擴大、變得清晰,從一條細線,化作一帶綿延的綠意,最終,轟然占滿了整個前方的世界。
綠色!
濃郁的、鮮活的、飽含著蓬勃生命力的綠色!
那是成片高大的樹木,枝葉繁茂,在微風中搖曳生姿,與身后那死寂的荒漠形成了撕裂般的對比。林間似乎有鳥鳴隱約傳來,清脆悅耳,瞬間擊碎了耳畔盤踞已久的、只有風沙嘶鳴的單調樂章。空氣徹底變得溫潤起來,帶著泥土的腥氣、草木的清香,甚至還有隱隱的花香,爭先恐后地涌入鼻腔,洗滌著被黃沙氣息浸染已久的感官。
荒漠的酷熱被林間的蔭涼取代,那股子沁人心脾的舒爽,仿佛能滲透進四肢百骸,連體內運轉稍顯滯澀的元力,都似乎活躍順暢了幾分。
絕境之后,方見生機。
張誠君心中并無太大波瀾,只是眸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了然。他稍稍調整方向,沿著那片生機盎然的綠洲邊緣飛行。不過半炷香的功夫,飛越一道不高的山梁,眼前的景象豁然開朗。
一座巨城,靜靜地臥在前方廣袤的平原之上。
城墻高聳,并非凡俗界常見的青黑磚石,而是一種隱隱泛著赤紅光澤的奇異材質,在日光下流淌著溫潤的光華,宛如一塊巨大的、經過精心打磨的暖玉。墻體極高,目測至少有百丈,直插云霄,城垛之上,隱約可見銘刻著復雜的符文,偶爾有流光一閃而逝,散發(fā)出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動。
最為奇特的,是整座城池的上空,并非空無一物,而是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幾乎透明的七彩光暈,如同一個巨大的琉璃碗倒扣而下。那光暈流轉不定,時而泛起鳳凰展翼般的華美紋路,時而又隱去無蹤,只留下空間微微的扭曲感。一股強大而古老的禁制之力,從中彌漫開來,無聲地宣告著此地的規(guī)則——禁空。
這,便是鳳仙城。
此刻,正如百川歸海,無數道遁光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色彩斑斕,形態(tài)各異。有劍修腳踏飛劍,人劍合一,化作一道凌厲的驚鴻;有修士乘坐奇珍異獸,鸞鳥清鳴,靈龜負行,顯得雍容華貴;亦有那魔道妖人,駕馭著黑風慘霧,裹挾著隱隱鬼哭之音,令人側目;更不乏清光繚繞、仙氣飄飄的正道人士,乘著蓮臺或是拂塵,悠然自得。
這些來自不同地域、屬于不同勢力的修士,無論來時何等張揚,在接近那七彩光暈籠罩的范圍時,都無比默契地按落遁光,老老實實地降落在城墻之外,顯露出對鳳仙城規(guī)矩的尊重,或者說,是對那護城大陣的忌憚。
城外早已形成一片巨大的聚集區(qū),人聲鼎沸,熱鬧非凡。高大的城門樓下,開辟出十余個通道,排隊入城的人流蜿蜒如長龍。有甲胄鮮明、氣息精悍的城門守衛(wèi),手持特殊法器,一絲不茍地檢查著每一個入城者,偶爾與一些熟識的商隊頭領笑談幾句,更多的時候,則是面無表情地執(zhí)行著公務。
張誠君混在人群中,并不起眼。他收斂了自身絕大部分氣息,看上去就像個尋常的、遠道而來的散修。目光掃過熙攘的人群,聽著耳邊傳來的、帶著各地口音的嘈雜議論。
“……聽說了嗎?天機閣三年一度的拍賣會,下月就在本城舉行,據說這次壓軸的,是一枚‘涅盤仙凰晶’!”一個胖子修士唾沫橫飛地對同伴說道,臉上滿是興奮的紅光。
他的同伴,一個瘦高個,嗤笑一聲:“得了吧,王老三,那等神物也是你我敢覬覦的?怕是連進場的資格都沒有。能在外圍坊市淘換點實用的丹藥符箓,就算不虛此行了?!?
旁邊一個身著錦袍,看似商賈模樣的人插話道:“兩位道友所極是。不過此番拍賣會,四方云集,正是做生意的好時候。鄙號新到了一批北海冰蠶絲,品質上乘,價格公道……”
更遠處,似乎起了些小爭執(zhí)。
“入城費,三塊下品元石!快點!”一名守衛(wèi)攔住了一個衣衫有些破舊的老者。
那老者面色愁苦,哀求道:“軍爺,行行好,老朽只是進城賣點自家種的青玉筍,湊不夠三塊元石啊,兩塊半行不行?求您通融通融……”
那守衛(wèi)臉色一板,公事公辦的語氣:“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少一塊都不行!沒錢?去那邊等著,看看有沒有好心人帶你進去,或者,就打道回府吧!”他指了指旁邊一處人少的地方。
老者喏喏無,滿臉絕望地退到一旁,蹲在地上,看著川流不息的人群,眼神黯淡。
張誠君平靜地看著這一幕,心中并無多少憐憫。弱肉強食,資源有限,這是放諸萬界皆準的法則。他初來乍到,對此界規(guī)則尚且陌生,不宜多生事端。
輪到他時,他默不作聲地取出三塊品質尋常的下品元石遞過去。那守衛(wèi)接過,用一種類似羅盤的法器在他身上掃了一下,見無異狀,便揮揮手:“進去吧?!?
穿過深邃的城門洞,仿佛跨過了一道無形的界限。城內外的景象,截然不同。
一股更加濃郁、更加復雜的生氣撲面而來。首先闖入感官的,是喧囂。
一種充滿了活力、欲望和煙火氣的巨大喧囂。
筆直寬闊的青石大道,足以容納數十駕馬車并行,此刻卻被摩肩接踵的人流填滿。大道兩旁,樓閣林立,飛檐斗拱,雕梁畫棟,風格各異。有懸掛著巨大葫蘆標志的丹藥鋪,濃郁的藥香隔著老遠就能聞到;有門口立著寒光閃閃劍傀的兵器閣,鋒銳之氣刺人肌膚;有裝飾得富麗堂皇、絲竹之聲隱隱傳出的酒樓;也有擺滿地攤,叫賣聲不絕于耳的雜貨市場。
空中,雖無人飛行,卻有各種馴化的靈禽拖著華麗的車駕低空掠過,留下道道彩霞般的尾跡。更有一些穿著統(tǒng)一服飾的修士,騎著神駿的踏云駒,在專門劃出的通道上疾馳而過,引得行人紛紛避讓。
靈氣,這里的天地靈氣,遠比荒漠邊緣要濃郁精純數倍,顯然城中布置有超大型的聚靈陣法。呼吸之間,都能感到修為有極其微弱的增長。
張誠君漫步在人群中,神識如同無形的水銀,悄無聲息地鋪開,捕捉著流動的信息碎片。他需要了解這個世界,了解這里的勢力分布、風土人情、力量體系,最重要的是,找到安全離開此界,或者至少是找到下一步方向的線索。
紛雜的信息涌入腦海。
“……城主府昨日貼出告示,招募陣法師加固城東禁制,報酬不菲……”
“……嘿,血煞宗那幾個魔崽子,前幾天在城外黑風谷跟青嵐劍派的人干了一架,據說死了好幾個核心弟子,這下梁子結大了……”
“……最新一期的《萬靈風華錄》出來了!快看快看,瑤池圣地的圣女洛傾城仙子,依舊穩(wěn)居百花榜榜首!”
“……聽說無盡海那邊又出現了空間裂隙的波動,有幾個不怕死的散修進去,再也沒出來……”
>;信息很多,但大多瑣碎。張誠君需要一個更系統(tǒng)、更可靠的信息來源。
他的腳步停在了一座氣勢恢宏的建筑前。
這樓閣高達九層,形似寶塔,通體用一種罕見的溫香靈木構筑而成,散發(fā)出令人心神寧靜的淡淡幽香。飛檐翹角上,懸掛著無數枚小巧的玉鈴,清風拂過,卻并不發(fā)出清脆的鈴聲,而是蕩漾開一圈圈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精神波動,似乎在安撫著來訪者焦躁的情緒,又像是在警示著此地的不凡。
正門上方,懸掛著一塊巨大的匾額,以某種蘊含道韻的古篆書寫著三個大字——
萬信樓。
樓前車水馬龍,進出者絡繹不絕,但相較于外面的喧囂,這里顯得安靜許多。往來之人,無論修為高低,衣著華貴或樸素,臉上大多帶著或急切、或神秘、或謹慎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