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堂上懸著一件褪色青布官袍,袍下壓著一方冰涼銅印。他常說:“為官只憑兩樣:公心照出清明天地,廉字豎起無聲威儀?!北藭r(shí)我年幼,只覺那青布袍黯淡無光,銅印也冷硬沉重,不解其中乾坤。
祖父在縣衙斷事,案頭那方銅印從不輕用。一日鄉(xiāng)民爭地,兩族各持泛黃地契,洶洶而來幾乎踏破衙門檻。其中一方暗地送來厚禮,祖父眼皮未抬,只吩咐將禮盒原封不動(dòng)擱在堂前明處。次日升堂,眾人見那刺眼禮盒置于公案之側(cè),滿堂霎時(shí)寂然。祖父展開兩卷地契,命人取來縣志,對(duì)著模糊墨線與褪色朱批細(xì)細(xì)勘驗(yàn),直至日影西斜。最終他手指縣志某頁一處山形水脈,如撥開云霧見青天——真相大白之際,那禮盒早已蒙塵,成了一段公心的沉默碑記。銅印落下時(shí)聲響清越,震得行賄者面如土色。原來“唯公則生明”,是心鏡不染塵埃,方照得見混沌世相里的曲直經(jīng)緯。
祖父下堂歸來,青布袍洗得泛白,袖口磨損處如歲月啃噬的齒痕。祖母欲縫補(bǔ),他總擺手:“莫費(fèi)事,舊衫貼身,筋骨才自在?!庇心甏蠛?,佃戶惶惶來見,欲求減些租子。祖父坐于院中竹椅,破舊袍襟在風(fēng)里輕顫如秋葉。那老農(nóng)垂頭不敢直視,只盯著袍角一塊補(bǔ)丁囁嚅。祖父靜聽其訴田畝焦渴之苦,竟起身親手扶起佃農(nóng):“天時(shí)不仁,豈能再逼人?今年租子,免了罷?!崩限r(nóng)淚落如豆,千恩萬謝而去。那襤褸青衫立在階前,宛如一竿瘦竹,卻自有沉甸甸的份量,壓得人心頭安穩(wěn)。此時(shí)我方知,“唯廉則生威”不必靠錦繡蟒袍金玉帶,一件舊衣存正氣,亦足令宵小斂跡,使生民仰賴。
父親承繼的并非祖父官印,卻是那件舊青袍。他早將袍子收進(jìn)檀木匣中,卻把祖父的治家之懸于廳堂:“居家唯恕情方平,唯儉用才足。”某年鋪?zhàn)踊镉?jì)算錯(cuò)賬目,致銀錢虧空不小。母親氣惱欲追責(zé),父親卻搖頭:“少年人誰不失手?苛責(zé)不如體諒。”他親去那面紅耳赤的伙計(jì)家,溫?fù)嵛?,更悄然墊上虧空?;镉?jì)后來成了鋪?zhàn)禹斄褐?,忠心耿耿,竟似以血汗?bào)答當(dāng)年那一份寬宥。父親常說:“‘恕’字是心頭一塊溫玉,焐熱了,人情寒冰自消融?!弊娓傅你~印斷公案,父親的寬厚暖寒門,一個(gè)“恕”字如檐下細(xì)雨,無聲潤澤了家中每一寸心田。
待我成家立業(yè),父親鄭重取出檀木匣。那件青袍已脆薄如蟬翼,疊痕里藏滿舊年光影。父親的手指撫過襟前磨損處,如撫過歲月的脊梁:“莫嫌它舊,惜物者,福澤長。”如今我居家度日,茶飯尋常,衣物但求潔凈。小兒不解:“同學(xué)家皆有新衣炫目,何獨(dú)我穿半舊?”我便指那檀木匣:“此中有寶,勝過綾羅萬匹——惜物惜福,方是長久之道?!毙恒露瑓s也學(xué)著將破洞的書冊(cè)仔細(xì)粘補(bǔ)。舊青袍雖無昔日祖父穿著時(shí)的凜然威儀,卻如一泓靜水,映照出“唯儉則用足”的樸素真容。
檀木匣啟閉之間,光陰已流轉(zhuǎn)三代。祖父的銅印沉靜生涼,青布袍亦斂盡了昔日光澤。然而“公廉”二字如印痕深刻,透過祖父端坐公堂的背影,鑿入家族血脈;而“恕儉”之訓(xùn),則經(jīng)由父親寬厚的手澤與惜物的目光,如春溪注入后輩心田。
原來為官治家的真髓,不在高懸的堂訓(xùn),而在祖父那方不蒙塵的銅印,父親那句暖人的寬慰,以及一件舊袍所珍藏的、對(duì)人間物力最深的敬惜。青袍雖舊,公心常新;印跡無聲,廉威自生;寬恕如春水,儉素若深根——四字箴所凝鑄的,原是一個(gè)家族穿越風(fēng)煙而脊梁不折的魂魄,亦是人世風(fēng)雨中可倚靠的、最溫厚明亮的航標(biā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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