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盡頭住著個(gè)無名老婦，每日破曉即起，執(zhí)帚掃塵。竹帚劃過青石板的聲響，是整條街最早的晨課。霜濃時(shí)呵氣成霧，她佝僂的身影在霧氣中時(shí)隱時(shí)現(xiàn)，如同大地本身在吐納呼吸。人們只知她無親無故，亦無名姓，便喚她“掃塵婆”。

她的蝸居僅容一榻一灶，泥墻剝落處露出草莖筋骨。某日巷尾富戶喬遷，棄舊物于道旁。鄰人爭拾雕花椅、描金柜，唯掃塵婆默默將半面破銅鏡搬回陋室。鏡面蛛網(wǎng)般龜裂，映出人影如碎藕。她不以殘鏡為陋，倒懸于西窗，權(quán)當(dāng)補(bǔ)壁。

冬深雪緊，富戶朱門內(nèi)炭火燒得噼啪作響，暖香熏透重簾。掃塵婆的泥灶卻幾日無煙——柴薪耗盡，她只裹緊薄衾，靜坐觀窗。霜花在破洞處蔓延如銀白藤蔓，寒氣直透骨髓。她呵出的白霧撞上冰凌，竟凝成細(xì)雪簌簌墜落。正此時(shí)，一縷晨光忽刺透云層，射入西窗！光柱裹著浮塵，正撞上懸著的破鏡——

剎那間奇跡陡現(xiàn)：碎鏡將光折成無數(shù)金箭，滿室游走如活魚！光斑躍上泥墻、灶臺(tái)、薄衾，最后竟匯成一輪完整圓光，恰恰停在她攤開的掌心。暖意從指尖蔓延，周身寒意如春雪入爐，悄無聲息地消融殆盡。她凝視掌心躍動(dòng)的光輪，枯唇泛起笑意，仿佛捧著整個(gè)溫煦的春日。

雪霽之夜，鄰婦叩門送炭。推扉卻見奇景：殘鏡映著窗外冰輪，清輝瀉地如流動(dòng)的水銀。掃塵婆端坐光中，身無寸棉，竟面透紅暈。鄰婦驚呼：“不冷么？”老人指指心口：“此處有爐火?！庇种复巴怵┰拢骸按颂幱信谩！编弸D愕然，只覺滿室清光似有溫度，竟比懷中的炭籃更驅(qū)寒涼。

冰雪時(shí)節(jié)，富戶家主暴斃。妻妾爭產(chǎn)，金玉器皿摔出院墻，遍地狼藉。掃塵婆照例執(zhí)帚清掃，見一尊鎏金佛龕委頓泥中，便拾回置于殘鏡之下。當(dāng)夜月滿中天，鏡光與金龕輝映成趣。她正欲闔目，忽見鏡中異象：金龕扭曲變形，竟化為一尾困于淺洼的胖頭魚，徒勞開合著嘴；而自己佝僂的身影在碎鏡折射中，反化作青天下展翅的孤鶴！

她心念微動(dòng)，次日竟將金龕埋入院角桃樹下。鄰人竊笑：“瘋婆子不識真金！”她只含笑掃凈最后一片落葉，竹帚過處，青石地光潤如洗。

暮春某夜，雷雨大作。陋屋泥墻坍了半邊，破鏡墜地，徹底碎作星塵。翌晨鄰人圍觀，卻見掃塵婆安然坐于斷壁間，正用陶缽承接檐溜。雨水注滿陶缽時(shí)，水面恰好盛住半片青天、幾縷游云。她俯身啜飲，喉間發(fā)出清泉入澗的歡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