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語云:“怨因德彰,故使人德我,不若德怨之兩忘;仇因恩立,故使人知恩,不若恩仇之俱泯?!逼渲猩钜猓莿袢四в诙髟沟牧_網(wǎng),不如索性忘懷放下。此理雖明,卻猶如古井幽深,非親歷不能知其中滋味。我心頭最沉的那塊石頭,恰是祖父茶攤邊那棵老槐樹被連根拔起時(shí)落下的。
當(dāng)年開發(fā)商陳老板踏進(jìn)我們村子,他“德”字當(dāng)先,給村里修了路,又拿出錢來資助幾個(gè)貧寒學(xué)子,人人稱頌他“善人”。后來他看中了祖父茶攤旁那棵百年老槐樹的位置,便想在此處建一棟新樓。陳老板對(duì)祖父說:“我?guī)瓦^村里,您是知道的,您家這茶攤,也該讓讓路吧?”祖父面色凝重,手撫過槐樹斑駁粗糙的樹身,只答了一句:“樹根扎得深,挪動(dòng)不得,挪了,樹就活不成了?!?
陳老板見祖父不肯讓步,便施以恩惠,允諾給祖父一大筆補(bǔ)償款,甚至為祖父在別處另建一個(gè)茶攤。祖父依舊沉默地?fù)u頭。陳老板的“恩”被祖父一再拒絕,終于失了耐性,他那張常帶笑容的臉沉了下來,眼中泛起冷硬的光。不久,挖掘機(jī)轟隆而來,不顧祖父阻攔,強(qiáng)行鏟平了茶攤,也推倒了那棵百年老槐。祖父踉蹌著撲向殘根斷枝,幾乎栽倒,徒然抓了滿手泥。陳老板站在一旁,臉上分明寫著:“你既不記我恩德,便休怪我無情了?!薄┑抡咭坏┬膽褕D報(bào),那恩便成了釣鉤,稍有不從,反目成仇竟如此輕易。
祖父從此沉默了許多。后來村子真的建起了新樓,陳老板卻因資金鏈斷裂,工程陷入泥潭。幾年后,陳老板的兒子小明大學(xué)畢業(yè),忽然尋到我家,自稱是來替父親“償債”的。他執(zhí)意留下,默默幫襯祖父重建茶攤。祖父起初只冷眼旁觀,日子久了,也漸漸默許小明在茶棚下幫忙。小明每日勤勉勞作,不多語,如同無聲浸潤(rùn)的細(xì)雨。直到一天,他拿出一個(gè)親手做的小木牌,上面工整刻著:“槐蔭茶舍”,輕輕掛在茶攤新支起的棚架上。祖父盯著那木牌,良久,終于拍了拍小明的肩,只說了句:“樹在呢?!薄苏Z一出,仿佛無形之手,將過往恩怨一筆勾銷。
又過經(jīng)年,我重回故里,茶攤依舊在,只是旁邊殘存的老槐樹根旁,又萌發(fā)了一株新綠的小苗。茶攤里人來人往,茶香氤氳,再不見人提什么德報(bào)恩仇。我捧著粗陶碗,看茶湯微晃,倒映出樹影搖曳,也映著人來人往的模糊身影。茶湯澄清,心內(nèi)也澄清:德與怨如藤蔓糾纏,一旦計(jì)較,便永無寧日。原來唯有放下心頭那本恩仇的賬簿,人與人的面目才真正舒展清晰。
原來人間真正大解脫,不是快意恩仇的凌厲刀鋒,而是那碗茶湯里映出的樹影婆娑,任它模糊又清晰,終究歸于平靜——恩怨的藤蔓一旦剪斷,人心才真正容得下明月清風(fēng),朗朗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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