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裕當(dāng)”的柜臺高聳如懸崖,將人世間的窘迫與算計隔在兩邊。老掌柜金承恩端坐于上,眼袋低垂如兩枚風(fēng)干的棗核,終日審視著遞上來的各色物件。他掌眼極快,瞥一眼便知真假貴賤,枯指輕叩臺面,如同判官落筆,價碼便從薄唇間吐出,不容置喙。久而久之,當(dāng)鋪檐下便流傳起一句:“金掌柜的指頭,敲下去就是鐵打的價,吐出來就是釘死的釘?!北娙宋匪鄱?,也服他利落。
這一日,當(dāng)鋪的木門被一個面生漢子推開。他眼神閃爍,袖中掏出一枚翠綠扳指,輕輕推過柜臺:“祖?zhèn)鞯睦嫌瘢乒竦慕o掌掌眼?!蹦前庵妇G得晃眼,水頭十足,陽光穿過高窗落在其上,竟映出溫潤的光暈。金掌柜只略抬眼皮,指尖在那抹濃綠上輕輕一觸,冰涼滑膩。他心中微微一動,卻仍按著素日利落的章法,眼皮未抬,指節(jié)習(xí)慣性地敲了敲臺面:“紋銀八十兩?!?
漢子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喜色,卻佯作為難:“掌柜的,這可是祖上傳下的……”
“九十兩?!苯鹫乒癫荒偷亟財?,揮手讓伙計取銀子。那漢子得了銀錢,腳步輕快地消失在門外街角,背影竟有幾分飄忽。
待漢子走遠(yuǎn),金掌柜方將扳指湊近眼前細(xì)看。這一看,他眼角的皺紋猛地一抽——陽光穿透那濃綠,邊緣處竟透出一絲不自然的、過于均勻的呆板!他指尖發(fā)力,在那“溫潤”的玉面上用力一刮,一道細(xì)微卻刺目的白痕赫然顯現(xiàn)!哪里是什么古玉,分明是藥水沁染的頑石!金掌柜只覺喉頭一甜,那素來挺直的背脊,第一次對著冰冷的柜臺,微微佝僂下去。輕信得來的“眼力”,原來如此不堪一擊,如同這假玉的皮殼,一觸即潰。
自此,金掌柜眼中那點(diǎn)曾經(jīng)睥睨的精光,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翳。他掌眼愈發(fā)嚴(yán)苛,動作卻遲緩下來,對每件物品的審視近乎苛責(zé)。真品在他眼中也疑云密布,贗品更似洪水猛獸。
不久后,一位落魄書生抱著一卷舊畫軸,怯生生踏入恒裕當(dāng)。他小心翼翼展開泛黃的畫紙,一幅筆力虬勁、墨色沉郁的山水赫然呈現(xiàn)。落款處一方朱印,竟是“苦瓜和尚”石濤!書生低語:“家道中落,不得已……”
金掌柜的目光如冰冷的探針,在畫卷上反復(fù)逡巡。那磅礴的筆意,那沉厚的墨韻,那印章古舊自然的印泥痕跡,分明都指向真跡無疑。然而前方假玉的陰影像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心。他枯瘦的手指在畫卷邊緣摩挲,一遍,又一遍,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要將那古舊的宣紙刮下一層皮來,非要找出那并不存在的破綻。
“贗品無疑?!绷季茫鹫乒窠K于從牙縫里擠出冰冷的判決,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他揮手驅(qū)趕,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粗暴的厭倦。書生懷抱畫卷,眼中最后一點(diǎn)微光徹底熄滅,默默退入門外喧囂的市聲里,背影比秋葉更蕭瑟。那卷被輕易疑心打入深淵的真跡,終在別處以驚人高價易主。消息傳來時,金掌柜枯坐良久,暮色將他籠罩,形同一尊失魂的石像。
當(dāng)鋪里流轉(zhuǎn)的,無非是世道的寒涼與人生的窘迫。金掌柜的心,在輕信與多疑的兩極間煎熬,如同被反復(fù)揉捏的陶泥,漸漸失了韌勁,只剩干裂的紋路。
深秋午后,一個瘦小的男孩費(fèi)力地爬上高高的柜臺,踮著腳尖,將一件東西輕輕推了過來。那是一只再普通不過的厚壁玻璃瓶,瓶身還沾著泥點(diǎn),里頭裝著半瓶渾濁的河水,幾根細(xì)弱的水草無力地漂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