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深巷盡頭,歪斜著幾間瓦舍,那是賣炭老秦的棲身之所。三伏天里,他蜷在草席上,破絮被汗浸透,緊貼嶙峋如枯柴的脊背。四壁陡然,唯墻角泥爐上煨著半碗藥汁,苦氣彌漫如垂死的嘆息。老秦渾濁的眼珠費力轉(zhuǎn)動,掃過泥地上散落的空布袋、墻角半筐未賣出的炭屑。他喉頭滾動,吐出含混字句,卻非怨天尤人,反似一聲解脫的嘆息:“總算……熬到頭了?!蹦恰皡挕弊秩缟钋镒詈笠黄萑~,終于掙脫枝頭,墜入虛空。他枯指微微松開,仿佛卸下了畢生背負的窮山。粗瓷碗里的藥氣仍裊裊,卻再不能困住他——這塵世囚籠的鎖鏈,已被他無聲卸盡。
巷子另一頭,趙府朱門深鎖,沉水香濃得化不開。趙老爺躺在錦帳深處,綢被上繡的金蟒也被他額角的冷汗濡濕,失了威嚴。他枯槁的手指死死攥著胸前一枚羊脂玉佩,玉色溫潤依舊,卻再映不出主人昔年意氣風發(fā)的紅光。他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滿室珍玩:紫檀博古架上玉山生輝,多寶格里珊瑚赤紅,案頭金獸吐著縷縷沉煙。每寸目光都似一道繩索,將他魂靈緊縛于這潑天富貴織就的羅網(wǎng)之中,愈掙扎,愈窒息。他喉嚨里咯咯作響,擠出的字句如杜鵑泣血:“我的……都是我的……”那“戀”字沉如千鈞枷鎖,壓得他喉間只剩破碎的殘喘,縱有萬貫纏腰,終難帶走一絲一縷,唯余魂魄被金玉的鎖鏈拖向永夜深淵。
是夜,月華如水,冷冷鋪滿人間。老秦的破屋門板洞開,風穿堂而過,卷走最后一絲藥氣與炭味。他靜靜躺在草席上,枯槁面容竟有幾分舒展,如同卸下重擔的旅人,終于得享片刻安眠。月光慷慨地涌入,落在那只他用了半生的粗陶碗上,碗底藥渣已冷,卻盛著半碗清亮的月光,盈盈如淚,亦如天地賜予這赤條條來去者最后的、無價的陪葬。
趙府內(nèi)室,燭淚堆紅。趙老爺?shù)氖纸K于松開,那枚價值連城的羊脂玉佩滑落錦被,無聲無息,只余一絲微溫。玉色在燭火下依舊溫潤流轉(zhuǎn),映著滿室富麗堂皇,卻再也映不亮主人空洞的雙眼。他凝固的面容上,溝壑縱橫,每一道都刻滿不甘的掙扎,仿佛靈魂最后一絲力氣,仍用于抵抗那永不可抗拒的剝離。這金玉滿堂,終成埋葬他魂魄的華美棺槨。
老秦的草席被林里卷起,連同他微末的遺物投入火中?;鹧嫱淌纱痔胀氲膭x那,青煙筆直升騰,如一道瘦骨嶙峋卻直指蒼穹的魂靈——那“厭”字焚盡,反得天地間一縷至輕至凈的逍遙。
趙老爺?shù)撵`堂里,白幡低垂。沉水香灰在鎏金爐中堆積如山,壓得人透不過氣。子孫伏地哀哭,淚珠滾落在冰冷金磚上,每一滴都似為那永難解脫的“戀”字所困而流的苦水。滿室珍寶沉默,在燭影搖紅里投下巨大而沉重的陰影,籠罩著棺槨,也籠罩著生者未卜的前路——富貴如山,生時是依靠,臨了卻是壓垮魂魄、牽絆后人的碑石。
黎明時分,清道夫掃過巷口。老秦門前空余一攤灰燼,風吹過,了無痕跡。而趙府門楣高懸的白燈籠,仍在晨風中沉重地晃動,朱門內(nèi)傳出的壓抑哭聲,似那無形“戀”字的沉重回響,纏繞著深宅大院的每一根梁柱,久久難散。
原來人之終途,貧者所脫之“厭”,是卸下塵世粗糲的陶衣,反得靈魂赤裸輕盈的自由;富者所負之“戀”,是金玉鑄成的枷鎖,縱華美沉重,也只能戴著它沉入永恒的幽冥。生之窮通,死之輕重,竟在這“脫”與“帶”的毫厘之間,判若云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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