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紅樓高聳入云,琉璃瓦映著十里燈河,在夜游者眼中是溫柔仙窟,在明眼人看來卻是座無碑的亂葬崗;舞榭歌臺彩袖翻飛,迷離處只道是云霞流轉(zhuǎn),清醒時方知那羅衣飄帶間暗藏殺伐之氣——世人沉酣于幻境,唯有驚雷劈落時,才將斷壁殘垣當作試劍的礪石。
金老板便是這醉紅樓里最酣的夢客。他夜夜倚在頂層“摘星閣”,鮫綃帳內(nèi)溫香軟玉,夜光杯中琥珀光搖。有舞姬名云裳者,纖腰束素,水袖回風間總帶著三分寒氣。某夜她舞罷《霓裳》,忽指窗外如蟻車流:“您看這滿城燈火,多像古戰(zhàn)場未熄的烽燧?!苯鹄习遴托S杯:“美人兒敗興!此間分明是蓬萊島!”琉璃盞碎地聲脆,蓋過了云裳腰間玉帶扣里短劍的輕鳴。
這座銷金窟原是“無冢之邱壟”的活注腳。賬房先生最知底細:朱漆梁柱內(nèi)填著爛木,漢白玉階下墊著草灰。每逢暴雨,他總見云裳獨倚回廊,指尖輕叩空心柱,面色如觀墓志銘。有龜奴調(diào)笑:“云姑娘莫不是替這樓相面?”她只將水袖一甩:“我數(shù)它還有幾場春雨的壽數(shù)?!遍芡怏@雷碾過,她羅襪邊銀鈴驟響,竟似為危樓敲響喪鐘。
那“暗動之兵戈”終在元夕夜顯形。滿樓賓客正爭睹云裳新舞《劍器行》,忽見鼓點如雹中,她廣袖翻飛似雪浪,驀地寒光裂帛——袖中短劍直指承重柱!滿場嘩然里,金老板拍案怒喝:“賤婢瘋了!”卻見云裳旋身如鶴,劍尖點向梁上霉斑:“此木已朽三年,諸君不見白蟻如大軍壓境么?”話音未落,頂燈忽爆裂如星隕,碎璃紛飛中,她化作一道青影掠出朱門。
當夜三更,地龍翻身。金老板從鮫綃帳驚醒時,摘星閣已斜刺里坍去半邊。他赤腳奔逃,金絲毯纏足如裹尸布。忽見云裳持劍立于危階,劍鋒正削斷墜落的楠木橫梁。斷木轟然砸在腳前,露出的蟻穴空洞如蜂巢,內(nèi)里蠕動著慘白的蟲群。
“快走!這樓是紙扎的祭品!”云裳的嘶喊劈開煙塵。金老板踏著斷梁狂奔,碎琉璃刺進腳掌竟不覺痛——那鉆心之痛來自更深處:他親手督造的華廈,原是吞人的巨冢;他豢養(yǎng)的美人腰間的寒鐵,竟成了救命的神兵。
黎明時分,醉紅樓已成瓦礫山。金老板跛足行于廢墟,忽見半截玉帶扣在灰堆里閃光。拾起細看,內(nèi)側(cè)鏨著細字:“鑄劍余鐵”。抬頭正見云裳立于殘柱上,晨風鼓蕩她的素衣,恍如戰(zhàn)旗。
“姑娘究竟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