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巷面館的跛腳師傅,是個油漬浸透筋骨的人。他袖口永遠(yuǎn)沾著幾點深褐面湯,走路時左肩微沉,像壓著一塊看不見的厚石板??伤菑埬槄s奇異地舒展,溝壑里嵌著暖意,眼睛彎彎的,像兩枚溫潤的舊銅錢。食客碗空了,他跛著腳快步添湯,油花濺上粗布衣襟也渾不在意,只呵呵一笑:“熱湯暖肚腸哩!”那笑容毫無雕琢,如同灶上湯鍋里自然浮起的油花,暖融融地漾開,熨帖著每個寒夜里的饑腸——他周身的溫厚,是骨頭縫里滲出的沖和之氣,渾然天成,連油膩的圍裙也遮不住這份本真的光暈。
巷子對面新搬來的畫家老崔,卻活成了師傅的倒影。他襯衫領(lǐng)口永遠(yuǎn)挺括如刀裁,頭發(fā)一絲不茍地向后梳攏,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他與人寒暄,嘴角上揚的弧度精準(zhǔn),談間滴水不漏,仿佛精心排演過一般。然而那笑容只浮在面皮上,底下卻繃著一層冰涼的釉色。偶有鄰人帶著孩子路過畫室,孩子好奇探頭,他便不動聲色地挪步,用挺直的脊背嚴(yán)嚴(yán)實實擋住門內(nèi)風(fēng)光,客氣里滲著疏離:“童趣天真,還是莫要攪擾了清靜好?!蹦锹曇羝椒€(wěn),禮貌,卻像一道看不見的薄墻,將人輕輕推遠(yuǎn)。這份刻意營造的“遜順從容”,如同他畫布上過于工整的線條,越是精心描摹,越透出骨子里的倨傲與僵硬。
一日午后,老崔一幅即將參展的得意之作,竟被野貓撞翻了顏料污損大半。畫布上精心構(gòu)筑的山水城池,瞬間被幾道猙獰的污跡撕裂。老崔僵立畫室中央,臉色煞白如紙,方才那從容謙和的假面寸寸碎裂,露出底下驚惶、憤怒又絕望的底子。他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蜷曲又張開,喉嚨里發(fā)出困獸般的嗬嗬聲,連挺直的襯衫領(lǐng)口也因急促呼吸而扭曲變形——精心維持的體面,終究抵不過一場意外帶來的崩塌。
老崔失魂落魄地撞進(jìn)面館,衣襟上還沾著甩飛的靛藍(lán)顏料,整個人像被抽了筋骨。他癱坐在油膩的長凳上,雙手抱頭,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肩膀難以抑制地微微抽動。跛腳師傅見狀,默默端來一碗熱湯面,輕輕推到他面前。面湯清亮,浮著碧綠蔥花和幾點油星,熱氣氤氳而上。老崔猛地抬頭,師傅臉上并無絲毫憐憫或好奇,只帶著一種近乎平淡的暖意:“趁熱,壓壓驚。”那目光溫和地籠罩著他,如同這碗面湯本身——樸素,溫?zé)幔翢o矯飾,卻有著無聲接納一切狼狽的力量。
老崔顫抖的手指觸到粗瓷碗溫?zé)岬倪吘墸鋈幌癖粻C著似的縮回,隨即又猛地捧住。他俯下一直高昂的頭顱,湊近碗口,幾乎將整張臉埋進(jìn)那團(tuán)帶著蔥香的霧氣里。肩膀的聳動不再是壓抑的憤怒,而是某種堅硬外殼碎裂后無法抑制的松垮。他捧起碗,大口吞咽著滾燙的面湯,吸溜面條的聲響在寂靜的小店里格外清晰,像溺水者貪婪地呼吸空氣。幾滴渾濁的液體滾落湯中,分不清是汗還是別的什么。
打烊時,老崔竟留在最后。他卷起沾染顏料的昂貴襯衫袖口,笨拙地幫師傅擦桌子、搬凳子。動作生澀,甚至碰倒了一個醋瓶,深褐液體蜿蜒流淌。師傅只笑著擺擺手,跛著腳麻利地收拾干凈。老崔望著師傅跛足卻輕快移動的背影,又低頭看看自己沾滿油膩的手,第一次沒有急于擦拭,反而輕輕搓了搓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