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常常沉迷于塵世的歡樂之中,只有在病榻之上,才能看到塵世之心像舊畫剝落一樣褪色。前幾天,我突然高燒不退,全身就像掉進了炭火中一樣灼熱,又仿佛被濕透的棉絮緊緊包裹著,難以動彈。窗外的城市聲音依然嘈雜喧鬧,但我只能聽到自己沉重的喘息聲,就像破舊的風箱在胸腔里艱難地拉扯。
在意識的起起伏伏中,無數喧鬧的人事像潮水一般漸漸退去。昨天還讓我耿耿于懷的生意盈虧、人情糾葛,此刻卻變得如同隔岸觀火一般,遙遠而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在藥氣彌漫的氛圍中,我只覺得身下的被褥沉重得像裹尸布一樣,指尖觸摸到的錦緞冰涼得好似棺槨的內襯。生平第一次,死亡的氣息如此真切地展現(xiàn)在我面前,它不再是書冊里虛幻的概念,而是在呼吸之間都能觸摸到的實體,沉甸甸地壓在我的胸口。
在一片迷蒙之中,我緩緩地睜開雙眼,視線有些模糊,但還是瞥見了案頭那尊已經被塵埃覆蓋了許久的白玉觀音。這尊觀音像一直靜靜地放置在那里,我以前僅僅把它當作是雅室里的一個點綴,并沒有過多地關注它。然而,就在這一刻,我突然發(fā)現(xiàn)它那低垂的眉目,宛如一道清冽的月光,穿透了我混沌的心淵。
平日里,那些纏繞在心頭的萬般計較,此刻都顯露出了它們荒誕的本來面目。我為了一點點蠅頭小利而斤斤計較,為了一些浮名虛譽而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我所做的一切,無非就是在為我這終將腐朽的軀殼編織一件華而不實的殮衣罷了。
當病勢稍微減退一些,我能夠倚著枕頭半坐起來的時候,我的目光穿過軒窗,投向了庭院。此時,春風正輕輕地拂過那一樹盛開的海棠花,粉白色的花瓣如同雪花一般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昨天,我還嫌這棵海棠樹擋住了我的視線,想要叫人來把它修剪一下;可是今天,我卻覺得那落花的軌跡是如此的輕盈自在,仿佛在演示著一種無牽無掛、自由自在的飄零之美。
原來,并不是花擋住了我的視線,而是我的心被塵埃蒙蔽了;并不是這景色不夠美麗,而是我自己把自己囚禁在了一個狹小的世界里。
當身體被病痛折磨得支離破碎時,仿佛意外地得到了一面澄澈的心鏡。這面鏡子所映照出的,并非是病痛的呻吟和哀怨,而是浮生的本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