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林染透,農(nóng)忙結(jié)束了。
玉涼村的村民準備了大大小小好幾個包袱,里頭裝著些肉干、年糕,香料,粗布,一個勁兒地往楚晚寧和墨燃懷里塞。
死生之巔雖然不缺吃穿用度,但這是鄉(xiāng)民的一片心意,若是不收,反倒不好。因此兩人也沒有客氣,幫著村長把褡褳都裝滿。
菱兒也來了,懷里頭抱著個竹籃,籃子上蓋著塊青花色小布,布掀開,里頭裝的是蒸好的饃餅,還有十來枚已經(jīng)煮熟的綠殼子雞蛋。
她來到墨燃馬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閃閃躲躲,想看他,但想起自己那天半醉半醒時大膽的表白,卻又覺得不好意思。磨蹭了半天,才挨過去,把籃子舉過頭頂,對已經(jīng)上馬的英俊男人說:“墨仙君,這些……這些都是我早上煮的,你帶著,和楚仙君路上吃。”
墨燃不知她此舉何意,因此猶豫著,不知該拒絕還是該收下。
菱兒卻明白了他的顧慮,驀地抬起頭來,臉頰酡紅,眼神卻有些倔,也有點傷。
她雖卯足力氣,想攀上一個了不起的仙君,但她也不是那種沒有尊嚴,被拒絕了還要繼續(xù)死纏爛打的姑娘。
她說:“仙君放心吧,菱兒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謝謝這大半個月來,仙君對玉涼村的照顧?!?
墨燃這才將竹籃收下了,他坐在馬背上,垂著睫毛看著她,誠懇道:“多謝姑娘?!?
“仙君客氣了?!?
墨燃見她拿得起放的下,心中多少有些感觸,于是多問了她一句:“姑娘今后有什么打算?”
“仙君為何這么問。”
“我覺得姑娘不是愿意久居村落的人?!?
菱兒便笑了笑,眼神里又有了斗氣:“我想去上修界看看,聽說儒風門宗主仁善,愿意廣濟天下寒士,我們這些下修界的人,只要能在臨沂謀得一份活做,他都不會趕我們離去。我女紅不錯,也會燒飯,總能混些日子的?!?
當然最重要的她沒說——儒風門弟子是十大門派里最多的,門派幅員廣闊,共有大小七十二城,臨沂更是仙門大都會,路上走著十個人,就有五個是修士,她去那里,會更容易找到一個好丈夫。
楚晚寧不知她的心思,聽她要去臨沂,皺了皺眉頭,道:“儒風門水深,不是姑娘想的這般簡單。若是姑娘今后想在上修界久居,不如考慮揚州霖鈴嶼?!?
“揚州生存不下去,吃穿用度都太貴了?!绷鈨赫f道,“多謝仙君好意,菱兒心中自有考量?!?
既然她都把話講到這份上了,楚晚寧知道自己再多說也是無用,便作罷了。
兩人載著滿當當?shù)陌?,策馬揚鞭。楚晚寧經(jīng)過彩蝶鎮(zhèn)附近的時候還特意留心了那邊的結(jié)界,所幸靈流充沛,一切穩(wěn)定。于是一路馬蹄不停歇,到了晌午時分,他們終于回到了死生之巔。
楚晚寧去和薛正雍匯稟情況,墨燃左右沒什么事做,四處閑逛,在奈何橋邊撞見一個人,正擦拭著橋柱上的石獅子。
墨燃心想,不知是誰又犯了過錯,被罰來這里做苦力了。
受罰的人一般臉面上都會有些過不去,因此墨燃也沒打算往橋上走,正欲轉(zhuǎn)身,卻忽聽得不遠處,那個人喊了他一聲。
“阿燃!”
“……”
定睛一看,原來在擦獅子的不是別人,竟是師昧。墨燃愣了一下,卻覺得心里說不出的怪異。
一是怪異師昧這樣循規(guī)蹈矩的人,居然也有被罰來擦奈何橋的時候。
二,則是怪異師昧如今的模樣。
算來自己見到身形完全長開的師昧,也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但卻一直沒有辨熟他如今的相貌容姿,反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感覺越來越生疏,以至于乍一眼在橋上看到,竟然沒有認出來。
“你怎么在這里?做錯事了?”墨燃走到他面前,問道。
師昧顯得有些尷尬:“嗯……和少主一起被罰了。”
“萌萌?”墨燃頓了頓,笑了。
這就沒什么好奇怪的了,薛蒙犯錯,不算新鮮事。
“他拉著你做了什么?”
“說是想去后山禁地捉幾個鬼怪來練練手?!?
“…………”
“結(jié)果差點把師尊走之前封好的結(jié)界裂縫給捅豁了?!?
墨燃哭笑不得:“他以為鬼怪是貓貓狗狗嗎?說捉就捉,說養(yǎng)就養(yǎng)的。你也是啊,他胡鬧,你總不該跟著胡鬧,怎的不勸勸他?”
師昧嘆了口氣,臉上滿是無奈:“我當然勸過他,但是沒用,我怕他出事,只能跟他一塊兒進去……算了,不說了,幸好沒用闖下什么禍來。阿燃,說說你吧,前些日子你和師尊去玉涼村農(nóng)忙去了?”
“嗯。”
“怎樣,都還順遂?”
“嗯,都還挺順的?!?
兩人又不咸不淡地聊了一會兒,等告別師昧之后,墨燃一個人默默走在林蔭小道上,撥開心意再回頭看,他便愈發(fā)真切地覺乎出自己對師昧的感情,更多的是一種執(zhí)念,是一種習慣,并不是自以為的愛情。
他曾經(jīng)以為他看著師昧的外貌,覺得漂亮,覺得驚為天人,覺得很舒服,這就是欲望,其實不是的。
人對于美的東西,總歸是欣賞的,他欣賞師昧的容貌,但仔細分辨,這種欣賞里并未帶上任何狎昵的意味。
他喜歡看他,就好像喜歡看秋天漫山的紅葉,夏日滿池的荷花,這些年來,幾乎沒有越矩的妄念。
他仍和往昔一樣,珍視師昧、憐愛師昧。
卻也和往昔不一樣,如今的墨燃,終于明白過來情愛是怎么一回事,他不是柳下惠,他的愛意應當是濕潤灼熱的,伴隨著侵占,伴隨著肉體的碰撞,伴隨著熱血奔流濁液噴涌。
他是狼犬,會細嗅薔薇。
但齒臼猙獰,真要下口,吃的當然不會是花草,而是血肉。
晚飯時候,薛蒙總算是編整完了藏書閣第二經(jīng)書區(qū)的所有書冊,他累得唉聲嘆氣,趴在孟婆堂直抱怨,連平日里最喜歡的辣子雞丁,都沒能夠哄他開心。
正百無聊賴地玩著筷子,忽然見到楚晚寧進了飯?zhí)?,總算是精神一振,直起身子喊道:“師尊!?
楚晚寧看了他一眼,朝他點了點頭。
墨燃坐在薛蒙身邊,他、薛蒙、師昧,三個人一貫是一起吃飯的,但今日楚晚寧走進來,墨燃卻將桌上的碗碟都挪了位子,空出一大片地方來。
“你做什么?”
墨燃卻朝薛蒙笑而不語,站起來和楚晚寧招招手:“師尊,來這里坐?!?
薛蒙:“…………”
師昧:“…………”
敬重是一回事,但一起吃飯,又是另一回事了。
能經(jīng)常性坐在一張桌子上啃骨頭的人,大半關(guān)系不會太生硬,至少得習慣對方吧唧嘴,受得了對方難看的吃相,偶爾的失態(tài)。
瞧薛蒙和師昧臉上的神情,盡管楚晚寧吃相素來從容高冷,但他們依然不習慣、不接受和他共進餐食。
對他們而,偶爾和師尊吃飯,那就和應酬是一樣的,彼此都得繃著,得客氣,一頓飯下來往往背脊都挺僵了,食不知味。
楚晚寧也明白這點,他頗為意外地看了墨燃一眼,搖了搖頭,還是端著些清淡的蔬菜,徑直去了自己以前習慣去的位置。
五年沒在孟婆堂進食了,一坐下來,楚晚寧就看到桌角上打了個鏤花小銅片,上面居然刻了“玉衡長老專席”六個小楷。
“…………”
薛正雍有病嗎!!
重重把木托盤往桌上一放,楚晚寧郁沉沉地坐下來,還沒吃兩口,忽然一個人拉開他對面的木椅,在“玉衡長老專席”上落座,端來的托盤就擺在楚晚寧的盤子前,挨得很近,幾乎碰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