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叉燒,肥叉,剛出了燒得極熱的爐子,就端上了桌子——哪怕拿手用力捂住口鼻,那一股麥芽糖燶邊與油脂烤爆而出的香氣,也能尋到空隙,刁蠻地往人鼻子里鉆。
這香味是全方位的。
眼睛看它是香的——黑叉燒,顧名思義,表皮是沉郁的黑色。
爐中掛烤,醬汁刷得均勻,溫度也熱得均勻,焦糖色自然上得均勻,烏黑厚重的醬汁掛在肉上,將滴未滴,粘稠非常。
那黑不是料汁本身的黑,而是糖與醬一道焦化而來,此時熱氣騰騰——醬汁乃是宋妙特調(diào),比例得當,別有秘技,同麥芽糖漿緊緊裹著表皮,被逼出的炙熱油脂同爐火內(nèi)外雙重夾擊,帶來了明顯很濃稠的亮澤感,儼然在發(fā)光,上桌時候甚至還在不住往外鼓著油泡。
耳朵聽它也是香的——甚至不是滋滋作響,而是嗶啵作響,進爐子烤的這片刻,恰到好處,若是爐溫不夠高,就不能快速逼出肥油、焦化糖漿、烤香醬汁,可要是爐溫太高,麥芽糖本就極容易焦,一旦過頭,就會發(fā)苦。
唯有正正好的溫度、時間,才能使得這一盤子肥叉的醬香和焦糖香被激發(fā)得恰到好處。
甚至還沒有入口,嘴巴也在喊香——它沒有說話,而是在不住分泌口水。
曹夫子就在不住咽口水,被那肉上烤爐賦予的熱氣熏在臉上,手都有些顫抖,正要問話呢,就聽得宋妙笑指著正對自己擺著的幾塊肉道:“曹先生若是喜歡肥潤口,夾這里,這幾塊肥多些——只是有些燙,最好晾晾再吃?!?
又同桌上其余夫子們介紹了一回黑叉燒,宋妙最后道:“雖已是久煮,又經(jīng)爐烤,到底甜咸口,多吃則膩,還容易滑肚,諸位先生最好都少吃些——不硬,盡可以放心咬。”
她話音未落呢,一雙雙筷子已經(jīng)目標明確地奔向了盤中肉。
叉燒已經(jīng)斬了塊,大小均勻,大塊肉,塊塊都是一指左右的厚度。
曹夫子夾了離自己最近的一塊所謂“肥叉”,很有耐性地放在碗里稍微涼一涼,又很沒有耐性地沖著肉猛猛吹了幾口大氣,一抬頭,眼見邊上人竟已經(jīng)吃上了,再忍不住,忙往自己嘴里送。
沒吃的時候就能想到一定好吃,一進口,更是叫他控制不住地從喉嚨里頭笑出聲來——嘴巴正做咀嚼,那笑不能盡數(shù)從口而出,分了一半給鼻子,于是鼻孔、嘴巴,一同出聲,發(fā)出了類似“昂”的一聲,頗有些不雅。
但是一桌子人,沒人顧得上他的不雅。
醬汁是濃稠的,一個不小心,就會掛在唇上,高火炙烤而來的焦化外殼非常薄,極致的薄,使得脆更近似于酥的口感,甚至不用去咬,被口腔的溫度一煨,自己就會化開,化開之后,碎殼互相之間仍有千絲萬縷的牽制,是焦糖醬融化帶來的黏糯感。
此時,同樣融化的還有肉。
毫不夸張,那一塊黑叉燒,是在曹夫子嘴里“溶”掉的。
這一塊肥多而瘦少,先煎后煮,煮而后烤,肥肉里的油脂已經(jīng)化進了瘦肉中,瘦肉長時間浸煮在醬汁里,足足入味。
本就是中五花,天賦緊實,如此久煮之后,雖然內(nèi)里已經(jīng)軟得不行了,形狀仍舊在,一點也沒有散架。
被口腔一壓,挨了最后一記,它瞬間把自己牢牢抱住的肉汁給松了開去。
肥肉不膩,瘦肉是徹徹底底的松軟潤滑,仍有負隅頑抗的彈性,一口下去,濃厚的肉汁和著豐潤的油脂感,在嘴里一瀉千里,里頭熱汪汪注了汁似的,全是不足為外人道的滿足。
熱鍋收汁、高溫烘烤,麥芽糖同黃片糖互相交融出來的醇濃甜味,像蜜,其中似苦又絕不苦,只給你一絲苦的錯覺,吃不出來,全是想象,以不存在的苦,襯香濃的甜,叫那甜變得再不直給,反而更有風味。
醬汁基底是特調(diào)的喼汁,味道深入,極透徹,添了魚露、腐乳,使得海味和腐乳的咸鮮混入喼汁之中,層層疊疊,儼然連綿峰巒,一山高過一山。
但這一切絕妙調(diào)味,全是為了襯托肉味。
剛宰殺好的豬,特選的中五花肥腩,回屋就腌,靠著反復揉按而不是長久腌制來入味,新鮮得不行,肉香同肉鮮在煎煮、烤制時候被濃縮又濃縮,又被外殼封死在肉中,一進嘴,一瞬間就全部釋放出來。
于是焦香與甜香交融,咸與鮮味并重,又有玫瑰露香,淡淡的甘草陳皮香,微微的胡椒香,它們盡數(shù)托舉著肉香肉鮮,豐腴、軟嫩,讓人在那飽滿的味道里徜徉又徜徉。
更妙的是,這一切味道干脆利落,吃完之后,嘴里余香繚繞半晌,偏偏并不糊嘴。
吃黑叉是有癮的。
配著白米飯,曹夫子一塊接一塊。
米飯被醬汁浸透一小片地方,跟黑叉燒一起送入口中,口腔一壓,油脂、肉汁迸出……
吃著吃著,他忽然覺得有點不妙。
——自己素來愛肥肉,從前旁的做法,只要好吃,都能多吃幾口,但眼下吃了這黑叉燒,根本想不起來往日那些個肉味……
日后怎的辦?。?!
***
除了黑叉燒,自然還有旁的菜。
茱萸煎燜豬肉糜釀水豆腐、紫蘇黃瓜、紅燒魚、清炒菘菜等等,另又有一個燉湯。
豆腐外香內(nèi)嫩,豆腐味極濃,帶著辣,紫蘇黃瓜也是極下飯的一道,紅燒魚刺少,肉不算厚,但是肉質(zhì)非常細嫩,燒出來毫無腥味,咸鮮帶香……
另還有那橄欖燉湯甘潤回甜,極解膩,喝得人一身薄汗,一下子就松快許多。
一桌子菜,一如既往地掃蕩而空。
裝黑叉燒的盤子上尚有醬汁存余,被曹夫子拿白面炊餅蘸了個干凈。
一群夫子意猶未盡,向宋妙提道:“小宋,后頭還有那什么黑叉燒多出來么?能不能再來一盤的?”
“就是!再來一盤,方才那一盤子看著多,其實分下來,一個人都沒吃到幾塊!”
宋妙解釋道:“是五花做的叉燒,太肥、太油了,眼下這樣的分量剛剛好,要是再多,一則會膩……”
她話未說完,就久違地被一桌子老夫子打斷了話語。
“哪里肥了??”
“什么??油??什么油???我臉上油嗎??”
“宋小娘子是在說胡話吧!敢問膩在哪里??我壓根沒有吃出來,就覺得松潤!也不覺得肥!”
“瘦的肥的都好吃,今次這肉一點也不塞牙!若有,我還能再吃一盤子!”
諸人爭先恐后發(fā)表意見。
“你們懂不懂禮的??枉為人師!小宋話還沒說完呢,你們插什么嘴——小宋,你接著說,只不許再說那黑叉燒肥膩,它在我肚子里剛剛正喊冤叫屈哩!”
——最后這一句,是陳夫子一錘定音。
小飯桌開了這許久,宋記同夫子們早不是尋常主客關系,尤其陳夫子,因?qū)Ψ酱约簩嵲谑呛?,當真與照看親晚輩似的,并不是尋常做派,于是宋妙投桃報李,此時也敢多說一句。
她溫聲道:“哪怕吃著不那么肥,終究肥多油厚,不宜多吃,不然堵胃燒心——先生們真?zhèn)€喜歡,日后我常常做就是,但也還是要看著量來,若是只顧一時口腹之欲,回去之后腸肚難受,那我可再不好意思,更不敢做啦!”
眾夫子只是叫得歡,其實哪里會不曉得那黑叉燒其實很肥,不能多吃,全靠饞壯老頭膽,在這里干嚎罷了。
此時被宋妙一勸,也曉得再混不到好處,只好個個蔫蔫應了。
曹夫子不禁問道:“今日不好再吃,明日總可以了吧?明天能不能再做一回的?”
宋妙猶豫了一下,才道:“可以是可以,不過后頭小爐子才造好,我本來是想著這幾日各色東西都做一下,拿來試爐——原打算烤乳鴿的,既是想要吃叉燒,就換回叉燒來做?一頓若是主肉太多,脾胃就不好克化了。”
一群人年紀都不算小了,白日吃多,晚上就得歪在床上嚼大山楂丸。
這話一出,桌上立時就有人著急起來:“哎!哎!乳鴿我也想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