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妙頓了頓,微笑道:“多謝先生提醒——這樣好石、好章,我雖不是什么風(fēng)流名士,卻也不會舍得使之蒙塵。”
聽得宋妙如是說,陳夫子笑呵呵的,不住捋須。
他頜下長須剛剛還是毛刺刺的,好似有些打結(jié),這會子不過喝個飲子、說個話的功夫,突然就好似變得順滑、聽話起來。
同樣變化的還是心情。
方才還覺得煩悶,此時也變了——哪怕想到后頭還有如山案牘時候,都沒有那么難啃了似的。
宋妙說完,又把那香囊推了回去,道:“只這白玉……實在無功不受祿,況且先生也瞧見,我以買賣吃食為生,身上又有重債,配這樣上好美玉,一則出入有所不便,二則叫外人,尤其叫債主瞧見,便是他們不說,我心中也自覺不妥,更生慚愧?!?
陳夫子聞,心情更好了。
要是宋妙爽快收了他的白玉,他自然很高興,可此時宋妙不肯收,又回這樣一席話,他就另有一番高興。
人與人之間總講究投緣二字,一旦投了緣,怎么做都是好的。
他頭一回上門得見這小娘子時候,就覺得對方很投自己的緣。
行事、說話,都叫人很舒服,另還有極好的廚藝,后頭漸漸相熟,自己與一干人等時常上門吃飯,久處之下,更生歡喜。
很好的人品,很好的人。
等到見到了那刻了字的桌椅,眼下又見了這一枚鋪章,尤其那一枚名章,陳夫子很難形容自己心中得意。
他把師弟視為子侄。
自己投緣的人,也投子侄的心,世上怎么會有這樣好的事?
世人常說門當(dāng)戶對,又說門第富貴、才華相貌,可陳夫子活了一把年紀(jì),越到老,越覺得沒有什么比得過人品本身。
有了人品,才能承托一切,才能擔(dān)得起門戶,守得住、掙得來富貴。
他笑著道:“難道一時重債,就一世重債?你且收著,將來總有合戴的時候嘛!”
宋妙卻是打開了香囊,把那白玉重新取了出來,輕輕放回桌面上,道:“我曉得先生有心關(guān)照后輩,只是比起這樣美玉,我更想要先生墨寶?!?
“我家得了二娘子幫忙,已經(jīng)重新刷了墻,日后少不得要上墻掛牌,雖還八字沒一撇的事,我還是想向先生提前求一份菜名木牌,不知能不能的?”
“從前就答應(yīng)過一回,我好容易從老曹手里搶來的活,哪里還要再問!”陳夫子吹了吹胡子,瞪起了眼睛,剛要做一副老頭兇樣,忽的反應(yīng)過來,“那中堂不用我寫么——誰人去寫?”
“韓公子說他的字比旁人更合寫中堂,本還說要再寫招牌,因我想著,說不得這招牌能做百年用,還是得有德高望重之人來執(zhí)筆……”
她口中說一句德高,陳夫子的頭不自覺已經(jīng)昂高,好似化“頭”變成了“德”,又甚是期待看著宋妙,眼睛瞪圓,只等她把自己最想聽的話說出來。
而宋妙果然不辜負所望。
“思來想去,遍數(shù)我所認識人中,也只有先生最當(dāng)?shù)闷稹赂摺?、‘望重’四字……?
這一句,猶如一座大山,將將砸進了自己才挖出來的大坑里,嚴絲合縫,一點都沒有偏移。
陳夫子舒服得想要抖腿。
“韓公子聽我提了您,再不二話,只是說先生未必得空……”
“誰不得空??他才不得空?。?!”陳夫子腿還沒來得及翹起來,就急急放了回去,大聲反駁,“招牌是最要緊位置,客人進門前當(dāng)先得見,自要講究——等我回去斟酌一番,擇個最好、最合適字形字體……”
宋妙笑道:“鋪子最要緊是門面,門面最緊要是招牌——我就全托付給先生了!”
***
因還有事,眼見集賢院中也正忙著,雖然已經(jīng)下了卯,又只是坐這片刻,門外仍舊時不時就有人探頭探腦,宋妙也不多留,送了信、章兩樣,問候幾句,便要告辭。
陳夫子也不強留,問清楚了她幾時出攤,當(dāng)即就道:“你一路奔波,辛苦得很,在家好好休息幾日再說,出攤不出攤的,也不著急!”
又翻了箱子,找出幾包東西,胡亂拿布一團,硬往宋妙懷里塞,道:“旁人給的,都是些亂七八糟的干貨、吃食,我年紀(jì)大了,又不開火,你且收著,自己吃了去!”
說著親自送到了門外。
才把人送走,回得屋內(nèi),那小尤已經(jīng)出來幫著收拾東西,一邊收,一邊忍不住問道:“方才在里間,我聽得先生說些石、章啊的,是個什么情況?”
“哦,你說那‘卐’字石?。渴撬麖那皳斓?,一共得了兩塊……”
陳夫子說到此處,忽然出了神。
師弟才拜進門的時候,就已經(jīng)初見筆鋒。
他很要強,每日從早到晚學(xué)個不停,分明年紀(jì)最小,總要比過旁人,方才罷休,要是比不過,面上雖不說什么,回去之后,連飯都不肯多花時間去吃,往往囫圇幾口吞了,就要繼續(xù)苦讀。
就算比過了,他也并不會有什么多余的情緒,好似全部的精力,又放在了應(yīng)對下一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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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門收的人很少,大家關(guān)系都融洽得很,相扶相幫,關(guān)系又好,曉得他出身可憐,往往更多關(guān)心,又要帶他改一改這樣執(zhí)拗的心。
一輩子那樣長,要是一直繃得緊緊的,只能嘗出酸與苦,不能感受甜與美,豈不是太可憐了?
但很快,眾人就發(fā)現(xiàn)他不是不想改,而是不會改。
分明一個半大小孩,也不知是不是從來逼迫自己太過,已經(jīng)不知道怎么放松了。
先生發(fā)現(xiàn)不對,勸過幾回,見沒有用,就干脆開始把人帶在身邊,各大州縣、各地鄉(xiāng)野,一條河一條河,一道堤一道堤地跑。
許多年下來,人是更穩(wěn)重了,做事也更仔細踏實,靠得住了,但仍舊把自己逼得很緊,一刻也不肯停歇。
直到有一次,他同先生出去,帶回來兩塊石頭。
也不知他見到了什么,或是聽到了什么,打這個時候開始,終于學(xué)著張弛有道起來。
兩塊石頭他看得非常寶貴,日日隨身攜帶,輕易不叫人看、摸。
直到先生八十大壽的時候,師弟將其中一塊雕刻成了名章作為壽禮。
先生故去之后,那一塊章作為遺物,又回到了師弟手上,但自此,一章一石,再不得見。
多年過去,他都以為那兩塊石頭早已封存起來,誰知今次居然突然見到了另一塊,雕成了那樣漂亮的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