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四娘把昨日那車夫如何遲到,又如何兩張面孔對待程二娘同自己,平日里怎樣偷奸?;?、挑肥揀瘦一一說了,但說的只是有關(guān)自己的,并未提及大餅抱怨的內(nèi)容半點。
“分明只要多拐一個彎,就是平路,也能到客人家大門口,他為了圖省事,直接走土坑路,剩下的路讓我自己挑擔(dān)過去,說了也不聽!好幾回竹筒里的湯都要晃出來了,但凡少護一點,饅頭也要顛翻!”
“他昨天下午、晚上也不知道出去載了什么東西,剛上車時候還好,坐久了,總有一股子味道——也臟,我給他掃車廂都掃了半天!”
“……早上只好一路開著車廂門窗,還拿布多蓋了兩層,就怕影響了咱們自己吃食,又怕外頭塵土進來,一說他,他就說車子用久了就是這個味道,去外頭尋誰家都一樣!”
她見宋妙聽得認(rèn)真,忙又道:“娘子,我說他不管用,還得您同二娘子管束管束,他不肯繞路,我自己辛苦就辛苦些,那車上味道實在不能忍,要是真?zhèn)€影響了吃食怎么辦?咱們辛辛苦苦做的,菜洗五六遍,樣樣都干凈,什么都小心,總不能叫他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
后頭大餅聽得動靜,忙湊了過來,道:“娘子!娘子?。∥乙苍缦胝f了,只怕叫二娘子臉上不好看——這許師傅著實有些臟!他隨地便溺??!”
他三兩語,就把許師傅那日送自己回家時候,怎么就地解決事情說了。
“我原就想跟二娘子說,只是近來咱們食肆招人,短雇娘子來來去去的,看她事也多,人又忙,先頭還夸過許師傅人雖有些小毛病,幸而車趕得不賴,又熟路,其余都能忍了——我就不好再提?!?
宋妙先聽得張四娘說的時候,就已經(jīng)十分不悅,道:“大家各司其職,車夫本就是為了搭手送餐,要是回回只圖自己方便,不能送到門口,還得人自己挑擔(dān)過去,要他做什么?”
再聽得大餅說,簡直一刻不能忍,皺眉道:“果真秉性如此,我又不是他爹娘,也不用管束,換了他去?!?
大餅忙道:“我聽他推脫,心中也覺得不自在,但回去問了伯伯、伯娘,他們都說許多外頭拉客拉貨的車夫都這樣,不愛干凈的多,做事檢點的少,好人不好找,我又怕匆忙換了,找不到立時能上手的,倒要帶累咱們自己,還不如眼下湊合著?!?
又道:“我還問過二娘子車夫是不是不好找——她說有點子費勁,因咱們要做早,天不亮就得起來接人,許多人聽了不大愿意……”
正說話間,程二娘也回來了。
一時張四娘、大餅兩個,一下子閉了嘴,忙上去幫她搬抬東西。
三人說話時候,都不避小蓮。
小孩在后頭拿布頭筆沾水寫字,做宋妙交代的功課,自然把話聽在耳里,心中著急得很,等到親娘回來,趁了個空,亦步亦趨追到邊上,把聽來的許師傅種種不良行徑都說了,還曉得隱去說話的是誰。
程二娘聽完,簡直如芒在背,又是羞,又是臊。
她忙不迭認(rèn)真洗了手同臉,換了鞋,去得前頭找宋妙,道:“娘子……我聽得說那許師傅很不中用……”
宋妙見她坐立不安模樣,笑道:“別著急,正要找你。”
又把張四娘、大餅喊了過來。
四人圍桌坐定。
宋妙便把許師傅種種行徑都說了,才又道:“依二娘子來看,當(dāng)怎么處置?”
程二娘忙道:“本就許多小毛病,原是說忍一忍,不想他這樣做人做事,還腌臜——咱們開食肆的,自然不能要!”
宋妙便道:“我也是二娘子一樣想法,這就交給你來辦,只是換了之后,新人也要趕緊跟上,不要耽誤了正事才好?!?
程二娘臊得不行,道:“我雇了個這樣人回來,實在沒臉,自己一點沒察覺,還帶累四娘同大餅,那里還好意思再招人,要不我先篩一篩,后頭娘子來定,大家伙也幫著看看?”
又道:“我管事管成這樣,還請娘子罰我罷,不然怎么說得過去……”
張四娘、大餅兩個見事情如此發(fā)展,哪里好做聲,對視一眼,忙做低頭。
宋妙曉得程二娘性子,便道:“娘子不要多想,從來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才不會錯,莫說你頭一回管事,便是朝廷里頭許多官人、相公,干了許多年,賢名在外,也常有犯錯,錯了改就是?!?
又道:“但我是要罰,月末算工錢時候,我會扣掉一百文,不是罰你看錯人,是要罰你分明管事,只把自己當(dāng)成做事的,而不是管事的——食肆里頭已經(jīng)有了大餅、四娘子兩個,又有兩個短雇,許多事情已經(jīng)可以分派下去,你當(dāng)要抓大放小,但你一心覺得自己拿了工錢,一刻不能停,樣樣都要去搭手?!?
“你做事的時間多了,管事的時間自然就會少,譬如這一回,但凡你多多問問四娘子、大餅兩個,就不至于眼下才發(fā)現(xiàn)許師傅問題——此事你我兩個都有疏忽?!?
“另又有,咱們先前定下來過給車夫的工錢,哪怕你比市價還開高兩三成,也全然夠,二娘子自然是為了我好,一心想著給食肆儉省銀錢,可人出來討生活,本就是為了掙錢,給得不夠,只會招來許師傅這樣不靠譜的主動上門——你且想,要是我給你開少少銀錢,你哪怕礙于面子,留了下來,是不是心中也不自在?”
說到此處,宋妙又看向張四娘同大餅,道:“這話不但說給二娘子聽,也說給你們聽——日后肯定要招新人,只你們跟別個總歸不同,旁人只是拿錢做事,你們要更辛苦些,不但要眼到、手到,還要心到,二娘子今日遇得問題,日后你們遲早也要遇到,同樣可能錯。”
三人本來各懷心思,此時聽得如此論,先后反應(yīng)過來,俱都抬頭看來。
“這事我自己琢磨許久了,只是時機太早,擺出來跟個笑話似的,本來想等食肆開了再說?!?
宋妙從一旁取了紙筆過來,在紙上畫了一個圓圈,又從中細(xì)細(xì)勾劃了極小一塊餅狀出來,將三人名字謄寫在一旁,又把那紙放在桌面正中,指給眾人看。
她道:“眼下咱們食肆還未真正開張,我會按著每月所得,看大家表現(xiàn)分潤,但等食肆重開之后,你們要是愿意,我這里會拿出一成干股來,單獨立一份契書,分給大家。”
“要了食肆分潤,就不能要干股分潤,取其多者來發(fā),你們以身作股,共立一戶,以戶入宋記本股,日后再有人進來,干夠兩年或是三年以上,可以投選入戶,具體怎么管,又怎么入,后續(xù)再說,但這戶只做分潤,不能干涉其余?!?
“等戶開了,工錢之外,宋記每多得一貫利錢,你們就能共分七十余文,口碑越好,得利越多,你們所得也越多,要是日后離開,自動出戶?!?
“平日里但凡有什么建議,或是有什么想法,盡可以一起商量——自家食肆,自家人,都是為了自家好處,大家對事不對人!”
宋妙一經(jīng)說完,屋中方才就已經(jīng)沒人說話,此時更是鴉雀無聲。
大餅心中砰砰直跳,兩個巴掌在桌子底下掰來掰去算錢。
程二娘跟著宋妙最久,其實也最清楚食肆經(jīng)營情況,尤其她近來跟著宋妙學(xué)識字、理賬,已經(jīng)可以心算,但她這會子根本沒有心思去算錢,腦子里亂糟糟的。
一會想:那戶怎么入且不管,左右娘子不會虧待下頭人,但車夫怎么辦?如今那個不能留了,得趕緊找人來接,可時間這么趕,萬一找到的更差怎么辦?
一會又想:我先前為什么不多問一句,眼下回想,分明好幾回大餅同張四娘說話都怪怪的,偏偏自己沒有當(dāng)回事,以至于最后釀成這樣苦果!
唯有張四娘,再也忍不住道:“娘子!若說要找車夫,我原不想叫人說我做事只顧自己好處,私心重,但眼下要是真?zhèn)€辭了許師傅,還要找新人——我想給三郎爭個機會!”
“他在家時候,除卻撐船,一樣常常四處幫著送魚,自家人不好夸,但他趕車穩(wěn)當(dāng),人也干凈——只求給他個機會,試一試就曉得!若是不妥當(dāng),只管罰我!”
***
當(dāng)天晚上,張四娘早早回家。
王三郎已經(jīng)去車行租回來騾車一輛,白日在外頭跑了一天路,此時聽得明日上工消息,端的又驚又喜。
夫妻兩個趁著半夜,給騾子喂足了草料,將騾子、車廂,乃至于轡頭等物一應(yīng)洗刷干凈,次日一早,王三郎就趕著車,跟在許師傅后面去了酸棗巷。
見半路多了一輛車,許師傅十分驚訝,等得知是食肆里新招的車夫,還是張四娘的丈夫,很是不高興,道:“不是按天叫的,是長久做嗎?要招新人,怎么不跟我說?”
等到了地方,又不住問王三郎工錢多寡,再問他以前做過什么,今次是不是也是半日工。
王三郎道:“還不曉得,因宋小娘子這里缺人,我就先來了。”
“你既新來,正好,我近來腰不好,你去討點油來,再打桶水,幫我這車輪上點油、洗洗輪子。”
自家媳婦才在這人面前吃過虧,王三郎怎么會給他面子。
“您老先忙,我這里也有正經(jīng)事哩!”
王三郎說完,栓了騾子,根本不去理會對面那人,拿布擦干凈鞋底灰土,快步進了宋記的大門,先去后院洗手,轉(zhuǎn)頭就主動幫著搬抬東西出來。
許師傅氣得夠嗆。
王三郎本就是張四娘丈夫,在滑州時候跟同宋妙、大餅都熟了,進京之后,來過宋記幾次,和程二娘也認(rèn)識,做起事情一點也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挑水、抬鍋、搬蒸籠,樣樣來得。
許師傅看在眼里,心中越發(fā)覺得不安。
眼見這里正搬東西,他不著急去幫忙,卻是喊了張四娘,問道:“四娘子,你家那王三郎是做整日,還是做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