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親臨視察,何等大事。
消息一傳來,國子監(jiān)上下雞飛狗跳。
鄧祭酒匆忙同大司成商量著,讓下頭督促學中灑掃清理、諸人各自正冠整衣,自己又趕忙帶著一眾官吏,又有夫子,并精挑細選了若干學生,一齊外出相迎。
趙昱在民間素來就有仁厚之名,今次下降,一路街道上百姓簇擁圍觀,又有人山呼萬歲,甚是熱鬧。
他到了太學,少不得慰問一番師生,又跟著各處地方巡看。
舊屋、舊舍,難得修繕,雖不至于斷壁殘垣,但看著實在老破。
鄧祭酒趁此機會,開始哭窮。
“……不獨寢舍年久失修,便是教舍、學舍,一旦遇得大雨,便要漏風漏水,學生苦不堪……”
雖然大內(nèi)許多宮殿也沒好到哪里去,但當今重士,趙昱一聽就聽進去了,因太常寺的官員就在一旁作陪,便把人叫了過來。
那官員忙道:“兩學撥銀歷來最多……”
國子監(jiān)大司成忙道:“撥銀都是做為學生貼補,另又有膳房補貼,除卻兩樣,幾無所?!珜W生多為寒素出身,若是沒有貼補,早不能安心讀書!”
這話自有道理。
先皇與太后并無所出,趙昱這一位天子乃是過繼而來,在外長到十歲才進的宮。
他過繼之前父母先后早亡,親身經(jīng)歷,自然甚知民間疾苦,更曉得寒素艱難。
因國朝事多,國庫不充不實,哪怕天子住的福寧宮其實也已經(jīng)多年沒有修繕,老舊得很,但自己畢竟是皇帝,不能苦士,趙昱還是著太常寺向戶部申請專銀,且看如何修造。
得了天子發(fā)話,太學上下莫不歡欣。
鄧祭酒帶著一群學官在這里“陛下英明”“皇上圣明”地拍起了馬屁。
一時又有學官等人帶了幾名太學生上前陛見。
趙昱多問幾句,不過眾學生籍貫、來歷,又問文章,再問他們在學中還有什么所需。
等到見完,他轉(zhuǎn)頭卻是看向陳夫子,問道:“陳卿那一位……韓礪,還未還京嗎?此前讀了他那《辛奉傳》?!?
陳夫子上前道:“韓礪尚在滑州,多日未得音訊了,前次來信,只說汛期在即,畢竟領(lǐng)了上命,正協(xié)都水監(jiān)全力應對,想來無暇多顧,也無功夫再作文章?!?
趙昱點了點頭,不再說話,心中卻是嘆了口氣。
黃河于滑州改道,沖毀農(nóng)田、沖垮房屋,百姓流離于荒野,朝中雖然極力賑濟,到底治標不治本。
說句老實話,眼下滑州修堤、護堤、通河等等做法,夏汛一到,到底有無用處,他實在心里沒有底,只是等著頭上石頭何時砸下來而已。
一提到水事,一想到夏汛,趙昱的心情就好不起來。
但到底正在太學視察,他還是打起精神,問道:“雖韓礪不在,近來可有什么旁的出彩文章?”
邊上那太常寺官員陪笑道:“回陛下,下官從前聽得一個說法,喚作‘太學四子’。”
說著,又向天子解釋太學四子從何而來,分別有誰。
那鄧祭酒忙道:“四子而今都不在學中,竇應昌尚在外州游學,韓礪帶著孔復揚去了滑州,蔡秀也去了六塔河——四人雖只是學生,因感天恩,也一樣盡心盡力,為國朝做事?!?
正說著,后頭卻有一名國子監(jiān)博士笑道:“小蔡雖在六塔河,同那韓礪一般,好似也有文章傳回——臣前日還讀到了?!?
趙昱一下子來了興致,道:“既是有太學四子這樣說法,想必都是英年才俊,文才不凡,拿來朕看看。”
得人遞了梯子,那一篇《呂仲常傳》很快被呈了上來。
本只是想在士林傳頌,等到水事過后,再來揚名,此時自己文章居然因緣際會,提前得以呈見天子,這樣的發(fā)展,恐怕便是遠在六塔河的蔡秀多半也沒有想到。
不得不說,蔡秀頗有文采。
這一篇《呂仲常傳》似文似賦,讀來朗朗上口,其中諸多手法、典故一一用來,儼然炫技,看得人眼花繚亂,把一個用心水事,為了完成朝廷用命,為了不辜負天子期待,日夜努力的主事官員寫得淋漓盡致。
他完筆之時,很有自信,認定不管是誰,只要讀看一遍,便能為之觸動——單論文采,比那辛奉傳更佳。
但有時候,千算萬算,也難免遇到意外。
趙昱一看到標題里的“呂仲?!比齻€字,眉頭就是一皺,心中頗有些不舒服。
當日呂仲常如何保證,又如何信誓旦旦把一應開銷、籌劃落于紙上,呈到案前的模樣,還歷歷在目。
但眼下工期超期已經(jīng)四個月有余,六塔河所耗幾乎可以用靡費來形容,用工、用錢無數(shù),遠超預算,但至今還沒有哪怕一個交代、多少進展。
跟滑州不同,六塔河是朝廷眾望所在,不容半點閃失。
可夏汛就要來了,呂仲常跟死了一樣,折子或是回得慢,或是回了,但是里頭說了等于沒說,不是討錢,就是討人,或是討物,又說再給一點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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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愿意給,黃河愿意給嗎?老天爺愿意給嗎??
自家雖是天子——天子,天之子,老天要打兒子,難道還躲得掉??
趙昱匆匆掃了一眼,甚至沒有細看,就翻到了最后。
落款自然是“蔡秀”二字。
字體規(guī)整,一板一眼,匠氣十足,一看就是謄抄而來。
趙昱越想越生氣,翻回去認真讀了一回。
一讀就讀出毛病來了。
太細了!
寫得太仔細了??!
連呂仲常的作息都寫得一清二楚,又有每日所行所為,除非躲在床底,不然怎么會知道得這么明白??
蔡秀是太學生,又不是聽床腳的,自然是呂仲常自己透露!親自授意,才能如此!
一個學生,都未曾入官,哪里會有那許多彎彎繞繞!
必定是那呂仲常自己為了起勢,捉了下頭學生干活,竟然還有臉在京中傳散!!
有這個閑工夫,這個閑心,倒是把心思放在六塔河事上,趕緊完工??!
到底是學生文字,趙昱不愿臧否,但實在也做不到開口夸贊。
他把那文章遞給了一旁黃門,道:“拿給李相公讀一讀。”
很快,文稿就送到了參知政事李齋面前。
后者聽得天子口吻淡淡的,心中已然知道不妥,一時拿了文章,仔細讀完,竟是不好隨意回話。
好在趙昱也沒有為難他,道:“六塔河還沒有消息傳回來嗎?究竟什么時候通河?”
“日前政事堂已經(jīng)去信敦促,那呂仲常上次上書時候,也說為避汛期,想來用不了多久,就會提前通河……”
——在這里說起了朝務。
等李齋同好幾名官員輪番回答完天子發(fā)問,就聽得外頭“鐺”的一聲,原是太學敲鐘。
趙昱一看時辰,問道:“這是下課鐘聲?”
鄧祭酒忙躬身應道:“正是?!?
趙昱順勢站起身來,走出門外。
道路上,雖得了交代天子親臨,太學上下須要重儀重禮,但吃飯從來比皇帝還大,一應學生還是快步跑著往膳房而去——今日學中特地封了前后門,不能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