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膳房中幾張長桌就被拼在了一起。
學(xué)生們捧著自己才買好的吃食,一盤又一盤地擺到了桌上,也早有黃門奉上干凈碗筷。
趙昱讓一眾學(xué)生各自落座,一番噓寒問暖,最后方才笑著舉箸問道:“聽說前陣子太常寺為了叫你們吃得好些,特批了在外采買吃食——哪些是外采的,哪些是膳房自己做的?”
這話一出,滿桌子人俱是安靜下來,面露古怪之色。
唯有鄧祭酒,尚且無所覺察,指著其中幾盤子饅頭道:“那便是了——特地在外頭買了許多饅頭,味道各不相同,滋味不錯,陛下盡可嘗嘗!”
盤中的饅頭略小,顏色黃撲撲的,那黃是一種灰黃,用“其貌不揚”四個字來形容,已經(jīng)是給足了面子,光靠肉眼,實在瞧不出哪里“滋味不錯”。
但趙昱沒有多想,也沒有叫黃門,而是自己下手夾了一個饅頭進(jìn)碗里,笑道:“都吃吧——朕也試試你們太學(xué)饅頭!”
不管遠(yuǎn)近,桌上坐著的也好,外頭圍著的也好,一應(yīng)學(xué)生,都瞪大了眼睛。
鄧祭酒緊隨其后,遵從圣諭,也伸手撿了一個。
饅頭夾到,他先放進(jìn)碗里調(diào)整了一下位置,好叫自己筷子夾得更穩(wěn),再往嘴里送。
然而就在這一放、一整當(dāng)中,他忽然隱隱覺得哪里不對。
這饅頭,也太灰、太黃、太小了,長得同自己近來吃的比起來,兩模兩樣不說,還散發(fā)出一股子說不出來的味道。
像老陳面,另又有點子發(fā)酸。
不應(yīng)當(dāng)??!
鄧祭酒一抬頭,就見天子正把饅頭往嘴里送。
他顧不得多想,也忙低頭咬了一口。
***
公廚里,賈常再等不住,親自站到了門口,不住催著手下。
“一個兩個都是木頭嗎!傻站在這里做什么??還不快去瞧瞧,怎么這么久??!”
蔣俠等人不敢怠慢,匆匆去往膳房。
沒跑幾步,就見幾人各捧著一盤子饅頭匆匆跑來。
“快!跑快些,里頭正等著??!”
本就跑了一路,此時又被催,近得門邊時候,其中一人一個不小心,摔了一個趔趄。
賈常氣得把他手里大盤子劈手一奪,罵道:“管事的在哪里??”
又喝那雜役道:“回來再跟你算賬!”
他捧著裝饅頭的盤子,畢竟一直以逸待勞,很快后發(fā)而先至,趕超了前頭幾個雜役,頭一個送進(jìn)了大膳房后頭。
偏門“砰”的一下被踹開。
一掃眼,賈常就瞧見了打饅頭的窗口。
他這輩子都沒跑過這么快,連氣也險些沒空喘,狂奔而至,到得跟前,忙把那盤子悄悄從底下送了過去,低聲同饅頭炊餅?zāi)莻€口子的雜役道:“陛下若來,打這個給他!”
那雜役愣了愣,竟是沒有立刻答話。
賈常氣得牙癢癢,罵道:“什么蠢貨!不識字就算了,還聽不懂人話嗎??”
雜役哪里敢怠慢,忙不迭指著外頭道:“官人,官人!方才太學(xué)生們主動獻(xiàn)飯——陛下已是在吃了!”
這一回發(fā)愣的變成了賈常。
他心中發(fā)涼,下意識問道:“沒有饅頭吧?”
等不及人回話,也來不及走出去,他靠著放饅頭、炊餅等物的案臺,撐起半個身子,鉆著頭,從木窗口往外邊看。
——人頭攢動,人群集聚,里三層、外三層,什么也看不清。
賈常心一寒,手一松,腳下一歪,一不留神踩了個空,竟是扭到了腳。
但他無暇多顧,忍著痛,一瘸一拐地朝著外頭跑。
撥開重重學(xué)生,賈常擠著鉆到了前頭,甫一抬頭,就見天子坐在最中央,為人簇?fù)恚嫔蠋?,手中舉筷,正往嘴里送饅頭。
——一口下去,皮開,餡……
餡呢?
賈常眼前一黑。
趙昱嚼了兩口,歪著頭,微微疑惑。
口中的饅頭皮發(fā)酸,一股子陳糠味,莫說稱不上滋味不錯,連下咽都叫人有些為難。
難道是沒吃到餡的緣故?
他又咬了一大口。
饅頭本來就不大,兩口下去,已經(jīng)過半,餡還是不見蹤影。
趙昱湊頭看了一眼。
他正當(dāng)壯年,不至于老眼昏花,仔細(xì)尋找之下,終于發(fā)現(xiàn)了“線”。
一道醬色的線橫在饅頭半上方,他再長個二十年,眼睛花些,只怕就看不清了。
“這是……”
這一個饅頭,自然就是“夜一餡天”了!
當(dāng)著一干臣子、學(xué)生的面,再如何難吃,趙昱也忍住了沒有吐。
他勉強把那兩口饅頭咽下,抬起頭來,對著身旁太學(xué)生們問道:“這就是太學(xué)外采的饅頭么?平日里也是這樣貨色??”
語氣之不滿,已經(jīng)昭然若揭。
一旁還有祭酒、大司成,一眾學(xué)官、夫子。
諸學(xué)生沒有說話,而是齊齊看向陪坐的國子監(jiān)祭酒。
與此同時,鄧祭酒也早把饅頭吃進(jìn)了嘴里。
后頭木窗里,蔣俠忍不住抓了一旁饅頭窗口的雜役來問:“給學(xué)生盛的饅頭,不會是早間剩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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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雜役面色發(fā)白,竟不敢回答。
昨日,太學(xué)前后門未封,一眾學(xué)生從容進(jìn)出,要不就是你爭我搶排宋記,要不就是買買旁的食巷早飯,起得晚了,寧愿買膳房做的吃食,也不愿搭理這外采的饅頭。
饅頭們可憐巴巴地在蒸籠里窩了一上午,到了中午、晚上,依舊少人問津。
花錢買回來的東西,自然不可能直接扔了——剩得多了,上上下下都要罰錢。
于是后廚只好將剩饅頭跟其余吃食吊著懸在井上一夜,今天早上復(fù)熱一回——仍舊賣剩若干。
今日的新饅頭剩了,明天還能賣,昨日的舊饅頭再放,這樣熱的天,明日就要發(fā)臭了!
難吃不打緊,卻不能吃出問題來。
正愁著呢,剛才好不容易,竟有學(xué)生來買饅頭,買的還挺多,他忙把昨日剩饅頭一股腦給了出去,心中竊喜未消,就被賈官人問話,此時又聽得蔣俠發(fā)問,只覺手腳都止不住地發(fā)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