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堅(jiān)固的堡壘總是從內(nèi)部被攻破。
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這個道理適用于當(dāng)世最強(qiáng)大的荷屬東印度公司,同樣,也適用于急速對外擴(kuò)張中的大明帝國。
大明也有一大堆破事……
面帶笑容,周世顯向著這群瑞典籍的軍官,發(fā)出邀請:“請?!?
揆一等人趕忙謙遜一番:“不敢,不敢?!?
生硬的漢話有些滑稽,態(tài)度卻極為恭敬。
一行人從港口離開,向著大都督走去,說來巧了,剛好同一天,大明皇家乘坐的武裝商船也到了。
三艘風(fēng)帆戰(zhàn)艦護(hù)衛(wèi)下,一艘艘武裝商船滿載著人員,物資,首尾相連緩緩駛?cè)肓烁劭凇?
舷梯放了下來,商賈,幫閑們忙碌了起來,旅客開始下船。
一片繁忙。
“陛下,小心。”
魏國公一家,將太上皇小心翼翼的扶著,走下了海船,顛簸了一路太上皇有些暈乎乎,走路都有些歪斜了。
可。
下了船又叫人精神一振,從冬季陰冷的江南之地,一轉(zhuǎn)眼來到了溫暖如春的南洋島國……
亞熱帶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好似吃了人參果一般舒坦。
“嗯……”
身上的冬衣已經(jīng)有些穿不住了,解下冬衣,感受著南洋溫暖的天氣,眾人不由得嘖嘖贊嘆。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大明人心中,原本沒有世界的概念,世界的概念是通過報紙的形式,灌輸給了這個時代的百姓。
有文化的精英,開明士紳接受起來自然是最快的,于是乎,也動不動將世界,大洋掛在嘴邊了。
不管是不是真的懂,反正……
挺高大上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崇禎爺覺得這句話實(shí)在太嘲諷了,至少他就從來沒有到過南洋,他連呂宋在哪兒都不知道,此刻仍是云里霧里。
一行人說說笑笑向著外面走去,
可迎面撞上了周世顯一行人。
“哎?”
兩支隊(duì)伍迎面撞上了,四目相顧,一陣尷尬,時隔兩年之后,翁婿,君臣二人再次相見。
恍如隔世。
太上皇停下腳步,臉色一僵。
皇太后,公主,兩位小皇子,魏國公一家,還有同船抵達(dá)的南洋督司官員們都停下腳步。
吃驚的看著……
時空好似停滯了。
“陛下?”
終究是周世顯反應(yīng)快,趕忙整了整身上筆挺的大都督軍服,迎了上去,微微躬身行了一禮。
“小婿參見陛下?!?
一轉(zhuǎn)臉又沖著陪同前往的艦隊(duì)長官,關(guān)切問道:“不是說陛下的船隊(duì)明日才能到么?”
“啊?”
艦隊(duì)官員忙道:“回大都督的話,近日海上風(fēng)平浪靜,船隊(duì)提早一天抵達(dá)了?!?
一來二去將這份尷尬掩飾住了。
“呼?!?
眾人紛紛松了口氣,瞧著這對君臣,翁婿,一時間心中百感交集,這滋味還真是復(fù)雜難明。
說是王不見王,可真能永遠(yuǎn)不見面么。
“呃,周……”
太上皇這會兒就更尷尬了,連說話都不利索了,一時間手腳也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太僵硬了。
此時不遠(yuǎn)處揆一等人走了過來,瞧著富家翁打扮的崇禎爺,一臉驚奇的問道:“這位是?”
“這位呀?!?
周世顯笑了笑:“這位是咱大明太上皇?!?
“哎喲?!?
揆一等人嚇了一跳,趕忙上前行禮,單膝下跪,想要親吻太上皇的腳面……
這可是大明君主呀,揆一本能的單膝跪地,行吻腳禮,這種禮儀起源于古代羅馬帝國,也是表示臣服的最高禮儀。
“哎?”
被一群洋人跪在面前大禮參拜,還伸手抓向了他的衣襟,崇禎爺嚇的一個激靈又哆嗦了一下。
“額親娘喲?!?
這叫什么事兒呀?
“有刺客……”
眾人一呆,瞧著太上皇被嚇壞了,臉色蒼白,急欲躲閃,還本能的朝著揆一踹了過去。
“哎喲?!?
揆一被太上皇一腳踹開了,一個趔趄,一臉茫然,還很無辜,眼巴巴的看著這位大明君主。
“???”
如今他已經(jīng)投奔了大明,親吻大明君主的腳面這可是最高禮儀,哪里料到……
竟被踹了一腳。
碼頭上一陣兵荒馬亂。
“哎?”
眾人不由得尷尬,趕忙上前將太上皇攙住,你一句,我一句的解釋起來,這哪里是什么刺客呀。
這是西洋人的最高禮儀,代表著臣子對君主的臣服與忠誠,其實(shí)也不是真的要親鞋子,只需要掀開長袍下擺,意思一下就行……
可崇禎爺哪里懂這些呀。
“???”
這位爺又呆住了,瞧著一臉委屈的揆一,一張老臉火燒火燎,他,他堂堂崇禎爺又鬧笑話了。
僵硬,太僵硬了。
“得咧?!?
周世顯一攤手,趕緊給這位爺解了圍:“來人吶,恭迎太上皇?!?
“遵令!”
一陣喧鬧,親兵護(hù)衛(wèi)之下眾人打道回府……
當(dāng)晚,大都督行轅里免不了又是一番熱鬧,舉辦了盛大的歡迎儀式,點(diǎn)燃了一根根兒臂粗的蠟燭。
水晶燈將宴會廳映照的纖毫畢現(xiàn),侍女,仆人如傳花蝴蝶一般將好酒好菜端了上來。
一片盛世景象。
作為名義上的大明君主,太上皇,皇太后自然被高高供了起來,并肩坐在最上手的主位上。
富麗堂皇的宴會廳中,人來人往,觥籌交錯。
各方賓客,濟(jì)濟(jì)一堂。
西洋人,呂宋漢民領(lǐng)袖,人人臉上都帶著諂媚的笑容,與軍服筆挺的大明將官攀交情,忙著獻(xiàn)媚,敬酒。
廳中不時響起酒杯擦碰的聲音。
如今呂宋變了天,大明作為一個正處于上升期的強(qiáng)大帝國,在南洋還是很受擁戴的。
本來嘛。
這南洋各國便是以海外漢民為主的一塊海外飛地,如今大明只是將這塊土地收了回來。
可太上皇端坐在上首,全身僵硬,一張老臉上依舊紅撲撲的,又熱,又燙,面對一桌子山珍海味實(shí)在難以下咽。
他是個要臉面的人,這輩子將面子看的比天還打,可他在大庭廣眾之下,竟然被一個行大禮的西洋人嚇到了。
丟人吶。
雖高高在上,可臉上火燒火燎,全身的不自在,這事兒,往小了說是丟臉,往大了說可是有辱國體。
“陛下?!?
崇禎爺正走神呢,突然被人叫醒,一轉(zhuǎn)臉便瞧見魏國公正在一旁,朝著他猛使眼色。
“哎?”
太上皇回過神來,便瞧見周世顯領(lǐng)著幾個身穿傳統(tǒng)漢服的本地鄉(xiāng)紳,一邊談笑一邊走了過來。
“咳咳?!?
魏國公這幾年走南闖北,見多識廣,趕緊輕咳了幾聲,沖著太上皇猛使眼色,這回可別一驚一乍的了。
“咳?!?
崇禎爺趕忙清了清嗓子,瞧著這幾位鄉(xiāng)紳,也明白過來了,這又是來行禮的吧,趕忙擠出一絲笑容。
果然幾位呂宋鄉(xiāng)紳恭恭敬敬,齊呼萬歲。
“……叩見大明天朝大皇帝陛下。”
“咳?!?
太上皇覺得從容多了,忙道:“愛卿平身。”
才剛將這一波呂宋鄉(xiāng)紳應(yīng)付走了,很快又有一波人走過來行禮,一波一波的賓客絡(luò)繹不絕走上前來。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聲四起。
崇禎爺端坐上首,頻頻點(diǎn)頭,漸漸的有點(diǎn)進(jìn)入角色了,有些蒼白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紅暈。
“盛世,大明盛世呀?!?
朱由檢漸漸亢奮起來,這才意識到他也是大明的一員,還是高高在上的盛世君主,雖然……
如今他早已沒了實(shí)權(quán),可這份榮耀實(shí)在叫人心曠神怡,飄飄欲仙,大唐盛世也不過就是如此了。
“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聲中崇禎爺昂然起身,自信來了,對著正在頂禮膜拜的臣子們揮了揮手,頗有些指點(diǎn)江山之意。
“好,好?!?
亢奮中。
突然對自幼接受的儒家教育產(chǎn)生了深深的懷疑,他當(dāng)了二十年皇帝,睡的比狗晚,起的比雞早,可是。
“為啥啊?”
崇禎爺開始懷疑人生了,就這么當(dāng)個榮譽(yù)皇帝,享受不盡的榮華富貴,又受到天下間萬民景仰,好像……
也沒啥不好的呀。
可他當(dāng)皇帝那些年,過的是什么苦日子?
“百僚未起朕先起,百僚已睡朕未眠。不如江南富家翁,日高五丈尤擁被?!?
為啥呀?
他當(dāng)了二十年皇帝,可為什么他要這樣折磨自己,每天吃苦受累不說,還將好端端的大明折騰的亂七八糟。
“天子富有四海。”
“君權(quán)天授,至高無上?!?
這些觀念都是誰灌輸給他的?
朱由檢腦海中猛然有一道靈光劃過,還能有誰,那些所謂的帝師,士大夫唄,可真是這樣嗎。
他被騙了。
一竅通,百竅通。
猛然間朱由檢頓悟了,明白了,他為什么要當(dāng)這個苦哈哈的皇帝,為什么要這樣折磨自己,折磨嬌妻愛女?
他這個皇帝不是為自己做的,是為那些贓官,士大夫,為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大明蛀蟲做的。
那些皇親國戚,贓官是仗了誰的勢?
還不是他這個皇帝。
“皇帝……”
什么君權(quán)天授都是騙人的,皇帝就是士大夫,官紳集團(tuán)捧上去的一柄權(quán)杖,一個傀儡。
這一刻朱由檢大徹大悟了,就那么呆呆的坐著,癡了,木了。
午夜,大都督行轅中恢復(fù)了平靜。
氣候溫暖,十分怡人。
太上皇似乎心情不佳,拖著沉重的步伐走進(jìn)臥房,早早便睡下了。
周世顯則推掉了公務(wù),陪著嬌妻愛妾,丈母娘在會客廳閑聊,芒果,鳳梨,各種奇異果品走馬燈一般端了進(jìn)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