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通過正規(guī)渠道促使官府開倉賑災之路已被堵死,歐陽旭胸中雖積郁難平,卻并未就此消沉。
坐等朝廷指令無異于坐視百姓死亡,他必須行動起來,利用手中一切可利用的資源與身份,為災民爭得一線生機。
首先,他將目光投向了潯陽城內的富紳大戶。
歐陽旭知道若要發(fā)動這些人捐錢捐糧,絕非易事,須得恩威并施,情理兼用。
他并未以強硬姿態(tài)下令,而是以巡察御史的名義,下帖‘邀請’城中頭面人物至府衙偏廳一敘。
待眾人到齊,歐陽旭并未高坐堂上,而是與眾人同坐堂下。
他目光掃過在場諸多錦衣華服之士,開門見山,聲音沉痛卻不失力量:
“諸位皆是潯陽鄉(xiāng)梓棟梁,眼下城外慘狀,想必諸位亦有耳聞?!?
“洪水無情,百姓流離,餓殍遍野,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官府糧倉開啟需待上命,然災民腹中饑饉卻不能等?!?
“歐陽旭今日請諸位前來,非為強索,實為懇請?!?
“懇請諸位念在同鄉(xiāng)之誼,憐百姓蒼生之苦,慷慨解囊,捐輸錢糧,以解燃眉之急!”
他見有人面露難色或眼神閃爍,便話鋒一轉,語氣雖緩,卻隱含鋒芒:
“當然,諸位家業(yè)皆是辛勞所得,歐陽旭豈能不知?”
“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災情持續(xù),流民失控,屆時玉石俱焚,恐非諸位所愿見?!?
“今日諸位所捐之一粟一絲,歐陽旭皆命人詳細記錄在冊,他日不僅本官會據(jù)實上報朝廷,為諸位請功,便是這潯陽城的萬千百姓,也會銘記諸位活命之恩?!?
“是青史留名,萬家生佛,還是為富不仁,千夫所指,皆在諸位一念之間!”
這番話語,既有為民請命的赤誠,又點明了利害關系,更許以朝廷褒獎和民間聲望。
一些本就尚有良知的鄉(xiāng)紳率先響應,加之歐陽旭“鐵面御史”之名在外,其清廉剛直人所共知,眾人知他絕非中飽私囊之輩。
最終,在場富紳紛紛表示愿捐糧捐錢,雖數(shù)目不一,但聚沙成塔,總算湊出了一批可觀的賑災物資。
歐陽旭立即命隨行屬官及府衙吏員共同接管、登記造冊,確保每一粒糧食都能用于災民。
與此同時,歐陽旭另一手更為凌厲的策略也在悄然進行。
他知道僅靠鄉(xiāng)紳捐助仍是杯水車薪,必須給洪州城那幾位庸官施加更大的壓力。
他利用自己巡察御史的身份和影響力,授意可靠的屬官和隨從,在災民聚集處和潯陽城內外,有意無意地散播消息。
內容直指核心:“歐陽御史心急如焚,已數(shù)次行文催促路級諸位大人開倉救急,奈何安撫使周大人、轉運使王大人、常平使李大人皆以‘需待朝命’為由,遲遲不肯下令,非是朝廷無糧,實乃上官不作為啊!”
這些話語如同投入干柴的火星,迅速在絕望的災民中點燃了憤怒的火焰。
很快,周世宏、王明遠、李文翰罔顧民命的議論便開始流傳,災民們對歐陽旭的感激與對路級官員的怨憤形成了鮮明對比,一股無形的民意壓力開始向洪州城蔓延。
歐陽旭此舉,意在借民怨為籌碼,逼周世宏等人就范,縱然風險不小,但為了盡快開啟官倉,他已顧不得許多。
畢竟民以食為天,不吃飯真是要死人的,糧倉里那些糧食本就應該是用來救急的,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物資和輿論雙管齊下之余,歐陽旭更是身先士卒,直接來到了災情最重的前線,將所有災情放在了首位。
其實,作為巡視御史,歐陽旭完全不必如此做,但他不想眼睜睜看著饑寒交迫的同胞們死去。
幾乎終日泡在災區(qū),踩著泥濘,巡視臨時搭建的窩棚,親自查看粥棚施粥的情況,確保稀粥能插筷不倒。
并組織人手挖掘排水溝渠,清理污穢,命人焚燒石灰,撒放藥物,嚴防死守瘟疫的發(fā)生。
見到生病的老人,他會駐足詢問,遇到哭泣的孩童,他會溫安撫,甚至親自參與災民臨時安置點的建設。
“老丈,再忍耐幾日,粥馬上就好了?!?
“孩子,別怕,有官府在,不會讓你們餓著的?!?
“大家加油,建好棚子,就有一個暫時的避風雨之處了,等朝廷賑災錢糧一來,洪水漸漸退散,一切就會好起來的!”
“……”
他的身影出現(xiàn)在每一個需要他的角落,官袍下擺沾滿了泥點,面容因連日操勞而清瘦憔悴,但眼神中的堅定與悲憫卻從未改變。
常常忙至深夜,才拖著疲憊的身軀返回館驛,有時甚至直接宿在臨時搭建的賑災營地里。
眾多災民百姓看在眼里,皆十分感動,紛紛傳揚起這位負責的御史大人名聲。
加之此前,歐陽旭本就有了‘鐵面御史’的賢名,經此一傳,名聲更大了。
館驛中,趙盼兒看著歐陽旭日漸消瘦的身影,心中疼惜不已。
夜晚。
見歐陽旭難得早些回來,卻也只是在燈下翻閱各地報來的災情文書,眉宇間鎖著化不開的憂色。
趙盼兒默默為他披上一件外衣,柔聲道:“旭郎,你已盡力了,也要顧惜自己的身子?!?
說著,端上一碗一直溫著的清粥小菜:“快些吃了,早些歇息吧?!?
歐陽旭抬頭,看到燈下盼兒關切的眼神,心中一暖,握住她的手,嘆道:
“盼兒,多謝,不用擔心我,城外那些百姓,他們連一口這樣的熱粥都可能是奢望,我身為朝廷命官,奉旨巡視江南,既然遇上了,若不竭盡全力,于心何安?”
趙盼兒輕輕靠在他肩頭,溫柔回應:
“我明白的,旭郎,你做很好,我?guī)筒簧洗竺?,只能在這里為你打點好起居,讓你無后顧之憂?!?
“你只管去做你認為該做的事,無論如何,我都支持你?!?
歐陽旭感動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千萬語,盡在不中。
然而,溫馨的時刻總是短暫,門外又傳來屬官求見匯報災情的腳步聲,歐陽旭立刻收斂心神,再次投入到無盡的事務之中。
趙盼兒望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之中,只能輕輕嘆息,將那碗漸漸涼掉的粥又端回了廚房。
她的旭郎心系萬民,此刻,能分擔他肩頭重擔的,并非兒女情長,而是那倉廩中的粟米,和那遲遲未到的開倉命令。
……
洪州城。
夜色如墨,安撫使司衙門后堂中燭火搖曳,將兩張陰沉的臉色映照得明暗不定。
正是安撫使周世宏和常平使李文翰在此密談。
“嘭!”
坐在上首的安撫使周世宏將手中那份墨跡未干的公函怒拍在黃花梨木桌面上,震得茶盞叮當作響:
“哼!好一個巡視御史歐陽旭!他以為他是誰?不過一個乳臭未干的黃口小兒,僥幸辦了兩件案子,就敢用這等咄咄逼人的語氣來威脅本官?”
“真當本官是江南東路那不成器的柳甫、周斌之流,任他拿捏不成?”
下首坐著的常平使李文翰身著深青色常服,腰間束著銀銙帶,面皮白凈,三縷長須梳理得一絲不茍,只是那雙細長的眼睛里不時閃過精光,透出幾分精明與算計。
聽了周世宏所,李文翰捋了捋頷下長須,跟著附和,語氣帶著幾分不屑:
“周安撫說的是,這歐陽旭若是以為咱們洪州是金陵城那等只知風花雪月的金粉之地,那他可就大錯特錯了!”
“我等為官清正,恪盡職守,可不怕他查,也從未縱容子侄親屬亂來,行那貪贓枉法之事。”
“他那一套,在這里行不通!”
周世宏冷哼一聲,瞥了李文翰一眼,見他與自己同仇敵愾,臉色稍霽,微微點頭:
“李常平所極是,像歐陽旭這等一味沽名釣譽、嘩眾取寵之輩,咱們完全不必虛與委蛇?!?
“他越是著急提醒乃至逼迫我們開倉放糧,我們就越要穩(wěn)坐釣魚臺,偏不放!倒要看看,他一個區(qū)區(qū)巡視御史,能把我們這兩位一路主官怎么樣!”
李文翰跟著連連點頭,語氣中添了幾分譏諷:
“嗯,正該如此,他不過一個巡察御史,按朝廷制度,即便我江南西路真的發(fā)了洪災,賑濟事宜也自有我等地方官員按章辦理,與他何干?”
“他倒好,仿佛拿了尚方寶劍一般,又是加急公文催促,又是親自賑災,上躥下跳,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才是朝廷特派來賑災的欽差大臣呢!”
周世宏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笑意,手指輕敲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