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至極!難道這大武王朝,獨他歐陽旭一人是憂國憂民、心系蒼生的好官?”
“我們這些多年為官、熟知政務的地方大員,反倒都成了素位尸餐、漠視民命的庸官、貪官?”
“朝廷自有法度章程,豈是可以憑他一人意氣,隨便亂來的?”
李文翰眼神一閃,身子又向前湊了湊,壓低聲音道:
“周安撫,下官還聽聞,那歐陽旭不僅在潯陽城中,借御史身份,威逼利誘,號召富紳捐錢捐糧?!?
“而且還在城中乃至災民之中散播謠,挑唆煽動,說我們幾位主官故意拖延,罔顧民命,不肯開倉放糧。”
“此舉,其心可誅??!”
一聽這話,周世宏眼中怒意更盛,再次重重拍了一下桌子,震得燭火都為之一跳:
“哼!他歐陽旭這到底是想做什么?以個人名義私自賑災,收攏民心?他下一步是不是還想挑唆災民,聚眾鬧事,乃至造反嗎?”
說到這里,周世宏眼中倏地閃過一抹冰冷的精芒,他緩緩轉頭,目光銳利地看向李文翰,沉聲說道,語速緩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李常平,本官想來,那歐陽旭行事如此肆無忌憚,定然不會坐以待斃,他肯定會派人星夜兼程送彈劾折子回汴京城,在官家面前參你我一本?!?
“既然如此,咱們也不能坐以待斃,不妨搶先一步,聯合上書,也狠狠參他歐陽旭一本!”
“就彈劾他無視朝廷法紀,私自賑災,收買人心,聚攏流民,更兼散布謠,挑唆民怨,其行跡可疑,恐有圖謀不軌之心!”
李文翰立馬聽懂了他話中的深意,這是要將“意圖造反”的帽子扣過去,臉上頓時露出一抹心領神會的笑容,點頭應和:
“好!周安撫此計甚妙!就按您的意思來辦。”
“咱們便看看,遠在汴京的官家和朝堂上的袞袞諸公,到底是信他一個根基淺薄的年輕御史的一面之詞,還是信我們這兩位在江南西路經營多年、熟知地方情弊的主官!”
說著,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追問一句,帶著一絲試探:
“對了,周安撫,此事……要不要知會王漕司一聲?”
聽李文翰提及王明遠,周世宏眉頭立刻皺了起來,臉上閃過一絲不悅,擺手斷然說道:
“不必了!王明遠此人,向來與本官政見不合,行事迂闊,請他聯名,徒增變數?!?
“就算與他說了,以他那謹小慎微的性子,估計也不會同意和我們一起上書彈劾。”
“無妨,就我們兩人聯名上書,分量也足夠了!”
李文翰聽后,微微點頭,不再提及王明遠。沉吟片刻,眼中又閃過一絲顧慮,出聲提醒道:
“周安撫,雖說咱們不怕那歐陽旭在底下鬧出什么大動靜來,可也得防備一二?!?
“萬一歐陽旭他真的膽大包天,利用災民怨氣,煽動起什么民變,釀成騷亂,那……”
后面的話,李文翰沒有再說下去,但意思已經很明顯了,真鬧出民變,他們作為主官也難辭其咎。
周世宏聞,卻是冷笑一聲,臉上非但無憂,反而露出一絲期待:
“哼,本官倒巴不得他歐陽旭不識時務,真的去煽動那些無知百姓造反!”
“這么一來,咱們就可以名正順地調兵,光明正大地將他拿下,以雷霆手段平息事端!”
“屆時,不但除去了這個礙眼的麻煩,更可以在奏疏中對官家和朝廷解釋,正是因為歐陽旭居中作梗,煽風點火,才使得民情洶洶,以至于我們在統籌調度上出現了一些‘微不足道’的疏忽,才讓災情未能及時緩解?!?
李文翰一聽,便立馬明白過來,周世宏這是打算將未來可能出現的所有問題,包括救災不力的責任,都一股腦地推到歐陽旭身上。
此計可謂一石二鳥,既除了政敵,又推卸了責任,頓時眉開眼笑,撫掌贊道:
“高!實在是高,周安撫您這計策真是絕妙,一舉兩得?!?
“現在,就看那歐陽旭有沒有這個膽子,敢不敢往咱們設好的套子里鉆了!”
周世宏得意地捻著胡須,眼中盡是算計之色,接話道:
“本官以為,再借他歐陽旭幾個膽子,量他也不敢真的造反?!?
“他不過是想博個清名罷了,不過,咱們也不能干等著,可以派些得力的人手,密切盯著他的一舉一動,記錄其行。”
“必要的時候……”
說到最后,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幾乎細不可聞,只有近在咫尺的李文翰才能聽到那陰狠的后續(xù)安排。
李文翰聽完,臉上閃過一抹與他斯文外表極不相稱的陰險笑容,低聲道:
“好,就按周安撫您的意思辦?!?
“這次,定要讓他這個所謂的‘鐵面御史’徹底栽在咱們江南西路!”
“只可惜了,金陵城那些無知百姓,還把他當成青天大老爺來供奉,這‘青天’之名,叫得也真是名不副實,白白浪費了。”
周世宏輕輕撫須,嘴角那抹淺笑帶著一切盡在掌握的從容,又催促道:
“李常平,事不宜遲,彈劾的奏章須得快馬送出,搶在他前頭?!?
“你我這便分頭準備,快些去辦吧。”
李文翰聽后,也不遲疑,立馬起身,恭敬應承:
“下官明白,這就回去草擬奏章,定要讓那歐陽旭吃不了兜著走!”
說罷,他便轉身,步履匆匆地離開了這間彌漫著算計氣息的后堂。
就在常平使李文翰離開安撫使司衙門沒多久,相隔不遠的轉運使司后堂一間僻靜書房內,燭光同樣未熄。
轉運使王明遠端坐在太師椅上,聽著心腹親信最新回稟:
“大人,屬下親眼所見,約莫一個時辰前,常平使李文翰的轎子悄無聲息地進了安撫使司后門,直奔后堂而去。”
“他與安撫使周世宏閉門密談,期間屏退左右,二人秘密會談了大概半個時辰,常平使李文翰這才神色匆匆地離開?!?
轉運使王明遠年約四旬,下頜微須,一雙眼睛深邃內斂,常年的錢糧統籌事務讓他眉宇間自帶一股精于算計的沉穩(wěn)氣質。
身著青色常服,雖不及安撫使緋袍顯赫,卻也透著掌管一路財賦的威儀。
此刻,他聽完親信的話,眼中閃爍起陰鷙的光芒,嘴角下撇,發(fā)出一聲清晰的冷哼:
“哼,李文翰這個趨炎附勢的小人,倒是慣會依附他人!”
“想他也算是一路主官之一,朝廷設立的常平使,掌常平倉,位份尊崇,卻自甘墮落,甘愿充當安撫使周世宏的馬前卒、狗腿子,真是毫無風骨,令人不齒!”
王明遠之所以如此厭惡周世宏和李文翰,其根源在于大武朝在路一級的官制設計。
朝廷為防地方坐大,特意實行權力制衡,將軍事、民政、財賦、倉儲等核心權力拆分,由安撫使、轉運使、常平使等各自主管一攤,彼此獨立,互不統屬,更有互相監(jiān)督制衡之責。
如今,常平使李文翰竟然毫無避諱地與掌軍政大權的安撫使周世宏私下勾結,沆瀣一氣,這對于同樣身為一路主官、執(zhí)掌錢糧命脈的轉運使王明遠來說,自然是他絕不想看到的局面。
這意味著,在江南西路的權力格局中,他需要獨自面對著周、李二人聯合所帶來的巨大壓力,無論是在日常政務,還是在如今這突發(fā)災情的應對上,他都可能陷入被動,甚至被邊緣化。
王明遠指節(jié)輕叩紫檀桌面,沉思了約一炷香的功夫,眼中利弊權衡已定。
他不再猶豫,起身走到書案前,鋪開一張尋常箋紙,取過一支并無標識的毛筆,略一思忖,便奮筆疾書。
寫完后,他小心地將信箋裝入一個普通信封,以火漆封口,卻未加蓋任何私印。
他將信交給垂手侍立的心腹親信,壓低聲音,語氣凝重地吩咐:
“你親自去辦,將這封信秘密送往潯陽城,務必親手交到巡視御史歐陽旭手中,不得經由任何他人轉遞!”
“記住,要快,而且要絕對隱秘!”
那親信神色一凜,雙手恭敬地接過書信,貼身藏好,躬身道:
“大人放心,屬下明白利害,定不辱命!”
隨即,他轉身退下,身影迅速融入夜色之中。
這名親信果然辦事得力,出了洪州城后,便換馬不換人,沿著官道星夜兼程。
縱然雨后道路泥濘難行,也未能阻擋其腳步。
第二天下午,這封承載著洪州官場隱秘與王明遠復雜算計的匿名信,就已經跨越百里之遙,遞到了正在潯陽城外災區(qū)忙碌的歐陽旭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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