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上回,黑風(fēng)山脈的最深處,時光仿佛凝滯。參天古木虬龍般盤踞,枝葉遮天蔽日,只余幾縷慘淡的天光,費力地穿透厚厚的綠障,在鋪滿腐殖質(zhì)和幽濕苔蘚的地面上,投下斑駁陸離、搖曳不定的光斑。空氣中彌漫著萬年沉淀的草木腥氣,混雜著泥土的陰濕,還有一種屬于洪荒異種的、若有若無的威壓,沉甸甸地籠罩著這片區(qū)域,連最細(xì)微的蟲鳴鳥叫都絕跡了,唯有死寂。
張誠君靜立其間,一襲青衫,身形挺拔如岳,氣息與這方古老天地隱隱相合。他面前,那原本翼展若垂天之云、金光絢爛奪目的金翅大鵬鳥,此刻已斂去原身,化作一個身著金袍的少女。
少女面容尚帶幾分稚嫩,眉眼卻極為英挺,只是那雙原本應(yīng)該銳利如電、顧盼生輝的金色眼眸,此刻低垂著,里面翻涌著復(fù)雜難的情緒,似有千年風(fēng)霜沉積。她,便是小金。
“主人……”
小金的嗓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顫抖,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寂。他深吸了一口氣,那林間陰濕清冷的空氣涌入肺腑,卻未能平息心海的波瀾。
“當(dāng)年……您將我留在這黑風(fēng)山脈,命我鎮(zhèn)守此地,看守那株尚未成熟的‘九轉(zhuǎn)還魂草’……”他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仿佛陷入了遙遠(yuǎn)而沉重的回憶,“您說,短則百年,長則千年,必會歸來。我信了。我日日守在那靈草之畔,擊退一切覬覦的兇獸妖物,風(fēng)雨無阻,不敢有一刻懈怠。后來您回來,受重傷,無可奈何,只得去輪回轉(zhuǎn)世重修,這一去就是百萬年,時間好長!”
她抬起頭,目光掠過張誠君沉靜的面容,望向那被濃密枝葉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空,眼神變得空茫?!鞍倌辍辍瓡r光就這么流水般逝去。山外的草木榮了又枯,妖獸族群興了又衰,連我看著筑巢的那棵最老的鐵木,都已然枯死,又萌了新芽??赡冀K沒有出現(xiàn)?!?
一絲苦澀,在她嘴角蔓延開來,勾勒出千年孤寂的刻痕?!拔议_始害怕……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您生氣了?是不是您……已經(jīng)忘了我這只微不足道的鳥兒?還是……您在外界,遭遇了什么不測?還是在輪回中失去了記憶?亦或是早已忘記了我!”她的聲音里帶上了哽咽,“那些念頭,像毒蛇一樣,日夜啃噬著我的神魂。我守著您的命令,不敢擅離半步,可內(nèi)心的恐慌和委屈,卻像這黑風(fēng)山脈的霧氣,越來越濃,幾乎要將我淹沒?!?
她猛地轉(zhuǎn)回頭,金色眼瞳中竟有點點水光閃爍,那是積壓了太久的情感終于尋到了宣泄的出口?!拔要氉悦鎸^數(shù)次足以致命的強(qiáng)敵,身受重傷,翎羽凋零時,沒有您在身旁;我修為突破關(guān)鍵瓶頸,引動天地靈氣灌體,幾乎要爆體而亡時,是靠著回憶您傳授的功法口訣才險險撐過……那時,我多希望您能在我身邊,哪怕只是看一眼,給我一句肯定……”
小金的聲音愈發(fā)激動,帶著哭腔,也帶著一股豁出去的執(zhí)拗:“我知道,我不該質(zhì)疑您的安排,不該有這些怨懟的心思!我是您的坐騎,是您點化了我,給了我新生,我的一切都是您賜予的!鎮(zhèn)守此地是我的職責(zé)!可是……可是我……”
她用力攥緊了拳頭,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白,身軀微微顫抖,仿佛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和掙扎?!翱墒俏乙矔肽?,也會害怕,也會感到……孤獨?。≌偃f年!主人!”
最后那一聲“主人”,她幾乎是嘶喊出來的,積攢了百萬年的委屈、依賴、恐懼和近乎絕望的等待,都融在了這一聲呼喊之中。喊出之后,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肩膀垮了下來,深深地低下頭,不敢再看張誠君,只是肩膀微微抽動,壓抑了太久的情緒,化作無聲的淚,滴落在腳下冰冷的苔蘚上。
張誠君始終沉默地聽著,面容平靜無波,唯有那雙深邃如星淵的眸子里,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捕捉的波動。他看著眼前這在自己點化下,從一只懵懂金鵬成長至今的少女,聽著他字字泣血的傾訴,心中那片萬古不化的冰湖,亦不免泛起圈圈漣漪。
他緩緩抬起手,并未立刻觸碰小金,只是那動作,便帶著一種能安撫神魂的沉穩(wěn)力量。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小金耳中,帶著一種獨特的、令人信服的磁性:“癡兒。”
僅僅兩個字,卻仿佛蘊(yùn)含著千萬語。沒有責(zé)備,沒有解釋,只有一種了然,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嘆息。
“你的委屈,你的孤獨,你的恐懼,我已知曉。”張誠君繼續(xù)說道,目光落在小金低垂的頭頂,“并非我將你遺忘。昔年離去,實有不得已之緣由,牽扯極大,非你當(dāng)時所能承受。留你在此,鎮(zhèn)守靈草,一是此物于我后續(xù)布局確有大用,二是此地環(huán)境特殊,于你血脈淬煉、根基打磨,亦是難得的機(jī)緣。至于你所經(jīng)歷之危難……只是我后來在輪回中差點沉淪,在那個世界轉(zhuǎn)世重修好多世,但始終沒有覺醒記憶,奈何奈何!”嘆息一聲。
他微微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冷電般的銳芒,“我雖不在你身側(cè),但你體內(nèi)有我留下的一道護(hù)體神光,若非真正必死之局,絕不會觸發(fā)。你所經(jīng)歷的每一次生死搏殺,每一次修為突破,皆是你必經(jīng)之磨礪。唯有如此,你方能真正褪去凡骨,成就大鵬金身,而非永遠(yuǎn)活在我的羽翼之下?!?
他的話語,如同溫潤的泉水,一點點洗滌著小金心中積郁千年的冰霜與塵埃。那看似冷酷的安排背后,原來竟藏著如此深意。
小金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望著張誠君,眼中的委屈和怨懟,在對方平靜而深邃的目光中,開始一點點消融、瓦解。原來……主人并非不要他了,原來那些苦難,都是成長的階梯……一股難以喻的酸楚與釋然交織著涌上心頭,讓她喉頭哽咽,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時——
轟?。?!
一股無法用語形容的恐怖悸動,毫無征兆地,自極其遙遠(yuǎn)、仿佛世界盡頭的方向悍然傳來!
并非聲音,也并非純粹的能量沖擊,而是一種源自天地本源的、規(guī)則層面的劇烈震顫!仿佛有一根無形的、維系著世界平衡的巨柱,被某種蠻橫至極的力量狠狠撞擊了一下,發(fā)出了不堪重負(fù)的哀鳴!
整個黑風(fēng)山脈,在這悸動傳來的瞬間,猛地一顫!萬古不變的死寂被徹底打破,無數(shù)棲息在深處的古老存在被驚動,發(fā)出不安的嘶吼與長鳴。參天古木簌簌發(fā)抖,落葉如雨,地面上的碎石輕微跳動著。
張誠君霍然轉(zhuǎn)頭,目光如兩道實質(zhì)的冷電,瞬間穿透了層層疊疊的山巒、密林,跨越了不知多少萬里的虛空,投向那悸動傳來的方向——大陸的極西之地!
他平靜無波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清晰的凝重之色。
小金亦是渾身劇震,那源自血脈深處的戰(zhàn)栗感,讓她瞬間從那悲喜交加的情緒中掙脫出來,金色的瞳孔急劇收縮,感受到了一種大難臨頭、萬物凋零的恐怖預(yù)兆?!爸魅恕鞘恰裁??”
幾乎在同一時刻,距離黑風(fēng)山脈不知多少萬里之遙,跨越了浩瀚無垠的荒漠、戈壁,一片被世人視為生命禁區(qū)、萬物絕跡的荒蕪大地上——
天空是永恒不變的昏黃色,仿佛被無盡的沙塵浸染。大地干裂,溝壑縱橫,看不到一絲綠色,只有嶙峋的怪石和冰冷的沙丘,在死寂中綿延。熾熱的狂風(fēng)永無止境地呼嘯著,卷起漫天黃沙,發(fā)出鬼哭狼嚎般的嘶鳴,將一切生機(jī)都磨蝕殆盡。
這里,是被稱作“極西死漠”的絕地,也是天元大陸記載中,一些上古恐怖存在被封印的放逐之所。
然而此刻,這片死寂區(qū)域的中心,景象更是駭人。
大地并非平坦,而是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向下螺旋塌陷的態(tài)勢,仿佛一個巨大無比的碗狀深坑。在深坑的最底部,并非巖石或沙土,而是一片濃郁得化不開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純粹黑暗。那黑暗如同活物般緩緩蠕動,表面不時鼓起一個個巨大的氣泡,又猛地炸開,噴吐出絲絲縷縷粘稠的黑氣。
就在那驚天動地的規(guī)則震動傳來的瞬間!
深坑最中心的黑暗,猛地向內(nèi)收縮,仿佛有一個無形的巨口在瘋狂吞噬!緊接著——
boom?。?!
一道無法形容其龐大的漆黑氣柱,毫無征兆地從那收縮的黑暗中baozha開來,沖天而起!
這道黑氣柱,直徑粗達(dá)千丈,凝實得如同魔鐵鑄就,表面翻滾著無數(shù)扭曲、猙獰、嘶嚎的魔影與怨靈虛像!它攜帶著摧垮一切的毀滅意志,悍然撕裂了昏黃的天空,擊穿了厚重的云層,直貫入無可測量的高天之上!魔氣所過之處,空間發(fā)出刺耳的碎裂聲,留下一道道久久無法彌合的、扭曲的黑色裂痕。
滔天的魔威,如同實質(zhì)的海嘯,以深坑為中心,朝著四面八方瘋狂擴(kuò)散!所過之處,本就荒蕪死寂的大地,瞬間被染上一層不祥的灰黑色,沙石化作了齏粉,連呼嘯的狂風(fēng)都被這股恐怖的威勢壓制,變得嗚咽而小心翼翼。
天空,被染黑了。以極西死漠為中心,墨汁般的黑暗開始急速蔓延,如同滴入清水中的濃墨,迅速侵蝕著昏黃的天幕,并向著大陸的其他方向擴(kuò)散而去。陽光被徹底隔絕,白晝在頃刻間化為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唯有那一道接天連地的恐怖魔氣之柱,在無盡的黑暗中,散發(fā)著令人靈魂凍結(jié)的幽光,成為這方天地唯一、卻最絕望的“光源-->>”。
魔氣沖霄,天地失色!
……
幾乎在那魔氣沖霄而起的同一瞬間,天元大陸上,三處靈氣最為氤氳、法則最為穩(wěn)固、被億萬修士視為至高圣地的所在,同時響起了急促而洪亮的警世鐘鳴!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
鐘聲連綿九響,一聲比一聲急促,一聲比一聲沉重,帶著一種末日降臨般的惶急與警示,瞬間傳遍了三大圣地的每一個角落,也驚動了那些早已不問世事、閉關(guān)千百年不出的古老存在。
東方,紫霄天宮圣地。
位于懸浮于九天之上的縹緲仙山之中,云霧繚繞,仙宮林立。此刻,最高峰“問道峰”頂,那座古樸的青銅巨鐘無人自鳴,聲震九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