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綢緞莊的趙老板,臨終的床榻竟成了分金的擂臺。三個兒子如餓鷹般圍攏,眼珠死死盯著父親枕下那串黃銅鑰匙。老人枯唇翕動,喉嚨里翻滾著渾濁的痰音,手指痙攣著指向窗邊矮柜——那里鎖著半生積蓄的賬冊。老大猛地撲過去,老二劈手去奪,老三口中已罵罵咧咧。鑰匙在撕扯中叮當落地,賬冊被扯出幾頁,雪片般飄落,覆在老人灰敗的臉上,如蓋了層寒涼的紙錢。
老人渾濁的目光越過兒子們撕扭的身影,茫然投向積塵的房梁。喉頭滾動,卻只咳出幾聲破碎的嗚咽。他恍惚憶起當年,自己也是這樣撲在父親僵冷的榻前,撕開那本油漬麻花的賬簿,指縫間仿佛還殘留著爭奪時沾染的、父親吐出的最后一口血腥氣。此刻,他口中僅存的咸腥,是命數(shù)回環(huán)的滋味——爭了一生,臨了竟也成了爭搶的祭品。
床前那碗救命的藥湯,不知被哪個兒子撞翻在地。濃黑的藥汁蜿蜒流淌,如同老人逐漸渙散的目光,慢慢滲入青磚縫隙,留下一道道猙獰的濕痕。他至死未能喝上一口,只在子孫為爭鑰匙撞倒床腳痰盂時,被潑濺的污穢淋了半身。銅錢滾落滿地,叮當脆響中,他那雙曾點算過萬千銀錢的手,終于頹然垂下,如枯枝折斷。
與此同時,城西漁村的破屋里,海風嗚咽著穿過漏風的板壁。老漁夫躺在吱呀作響的竹榻上,周身已被病痛熬得只剩一把嶙峋瘦骨。三個女兒圍在榻前,長女用舊布蘸著溫水,一遍遍擦拭父親枯槁凹陷的面頰;次女跪在床頭,粗糙的手指輕輕梳理老人稀疏花白的發(fā);小女兒俯身捧著父親的手,將臉頰貼在那布滿裂口與厚繭的掌心,仿佛想用體溫溫熱那漸漸流逝的生命。
老人渾濁的目光緩緩掃過女兒們被海風和淚水浸濕的面龐。他顫巍巍抬手,從頸間解下一條用麻線穿起的貝殼項鏈——那是他唯一能稱得上“金帛”的東西。女兒們含淚推拒,老人的手卻固執(zhí)地懸在半空,眼中是無聲的懇求。長女終于嗚咽著低下頭,讓父親將那串被體溫磨得溫潤的貝殼,輕輕系在她同樣粗糙的脖頸上。貝殼相碰,發(fā)出細微而清脆的聲響,如同海潮輕柔的嘆息。
老人的氣息漸漸微弱下去。女兒們的手彼此緊握,傳遞著支撐的力量。她們的眼淚無聲滾落,滴在父親枯瘦的手背上,迅速滲入那些記錄著風浪與辛勞的深紋里。每一滴淚,都仿佛帶著海鹽的微咸,又蘊著血脈深處的溫熱。老漁夫就在這咸澀而溫熱的包圍中,如一片被潮水輕輕托起的落葉,呼吸終于停歇。他嘴角竟凝著一絲極淡的舒展,仿佛卸下了肩頭扛了一生的風浪。
當趙老板的棺槨被抬往墳山時,三個兒子彼此別著臉,目光冷硬如鐵,仿佛抬的不是父親,而是爭奪后一件令人疲憊的累贅。棺木沉入黃土的悶響,驚飛了林間幾只昏鴉,卻未能驚動兒子們眼中那層冰封的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