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科進士王允中的府邸落成時,門前立起兩尊青石獅子,威勢逼人。石獅口中圓珠光潤如鏡,映照著他初著官袍的身影,挺拔如松,儼然已與寒窗苦讀的歲月告別。然而無人知曉,他每夜伏案批閱公文,常覺胸口沉悶,仿佛有只無形的手正暗中抽取他骨髓里的生氣——那身朱紅官袍穿得越久,越似一件漸漸收緊的囚衣。
王允中為官最顯赫的一筆,是主持疏浚城北河道。告示張貼,限期遷離河畔所有棚戶。兵丁如虎狼驅(qū)趕,哀嚎四起。一位白發(fā)老嫗死死抱住搖搖欲墜的窩棚,哭求道:“大人,這老屋是我兒當兵前親手搭的呀!”王允中端坐高轎,只覺那哭嚎擾攘,攪得他額角青筋突突直跳。他煩躁揮手,如拂去惱人塵埃:“聒噪!河清岸闊,乃千秋功業(yè),豈容爾等螻蟻絆腳?”
窩棚轟然倒塌,煙塵彌漫如送葬的紙灰。老嫗癱坐泥濘,懷中僅剩半塊焦黑的灶磚。王允中看也未看,轎簾一垂,遮斷了身后零落成泥的哭聲。當夜他伏案嘔出第一口血,紅梅般洇染在嶄新的河道圖卷上。他怔忡片刻,只當是連日辛勞,渾不知那是他親手鑿斷的故土根脈,已然開始無聲地反噬他的精元。
與此同時,城西那條更夫李老啞的梆子聲,依舊準時在幽深小巷中響起。他無妻無子,無片瓦遮身,棲身于破敗的土地廟一角。他巡夜時,常替孤寡老嫗修好被風吹歪的柴門;為夜啼小兒家輕輕掩上漏風的窗欞。若遇風雪夜歸的苦命人,他便默默遞過半塊揣在懷里的冷硬餅子,如傳遞一粒微弱的暖意。
那年嚴冬,城中疫病蔓延。王允中忙于向上峰寫呈文表功,筆下“河晏海清”四字墨跡淋漓。而李老啞的梆子聲,卻夜夜響在空寂的街巷深處。他佝僂著背,將采來的草藥熬成濃黑的湯汁,一碗碗送到被遺忘的貧戶門前。破陶碗放在冰冷的門檻上,碗底余溫未散,人已悄然隱入風雪。病家掙扎爬起,只見門外雪地上,兩行孤寂的腳印蜿蜒至遠處,如一道沉默的符咒,護住了人間殘存的溫熱。
王允中的心血終于熬干。一個春寒料峭的清晨,他倒伏于堆積如山的案牘之上,手中緊攥的朱筆在最后一份奏捷文書上拖出長長一道血痕——像一條猩紅而絕望的蛇,蜿蜒過那些冰冷僵硬的字句。他嘔盡最后一口元氣,官袍前襟浸透暗紅,如一朵凋零在錦繡堆里的殘花。
喪儀極盡哀榮,送葬隊伍綿延數(shù)里,白幡蔽日,哀樂震天。新刻的青石墓碑高大厚重,碑文詳述其治河功績,字字如鑿。然而抬碑的力夫們腰背彎如弓弦,繩索深深勒進肩肉,汗珠砸在碑座石上,瞬間被吸干,不留一絲痕跡。墓碑終于豎立,威嚴地俯瞰著新綠的田野,卻始終透著一種拒人千里的孤寒。墓前香火冷清,唯有春風年復一年拂過碑面,吹不散那深入石髓的寂寞與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