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六年。
十二月二十八日。
子時三刻。
南京。
夜色深沉,萬籟寂靜。
夜色為這座曾經(jīng)作為大明帝國首都數(shù)十年的宮城,蒙上了一層幽深莫測的帷幕。
白日里莊嚴巍峨的奉天殿、華蓋殿、謹身殿,此刻在墨色天幕下靜默矗立,顯得格外森嚴冰冷。
飛檐斗拱在月色下投出扭曲的暗影,檐角的脊獸凝著霜華,如同守護著某種即將消逝的宿命。
北風呼嘯著掠過空曠的丹陛與御道,在重重殿宇間卷起一陣陣刺骨的寒意,吹得檐下孤零零的燈籠搖晃不定,在宮墻上投下破碎而凌亂的光影。
文華殿、武英殿、文樓、武樓,這些曾經(jīng)運籌帷幄、講經(jīng)論史的樞要之地,如今在冬夜的黑暗里不見燈火,唯余清冷。
漫長的宮廊間,只有幾個值夜的老宦官蜷縮在角落。
他們渾濁的眼眸低垂著,守著微弱的燈焰。
與這座皇城一同,等待著注定到來的結(jié)局。
暖閣內(nèi),炭火在獸耳銅爐中偶爾發(fā)出“噼啪”的輕響,卻驅(qū)不散那彌漫在空氣里的沉重與寒意。
朱聿鍵平靜的坐在鋪著黃緞的御座之上,背脊挺得筆直,仿佛依舊保持著天子的威儀。
暖閣之中,內(nèi)閣輔臣們盡皆垂首,等候著朱聿鍵,最后一次行駛皇帝的權(quán)力。
朱聿鍵的指尖微微顫抖,輕輕的拂過了身前御案之上那封剛剛書寫完畢、墨跡尚未全干的詔書上。
詔書的卷首,一行行文字清晰的映入了他的眼簾。
“朕聞天命靡常,惟佑有德。仰惟太祖高皇帝掃清胡元,肇基華夏。二百七十五年歷數(shù)攸歸……”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這些字句,每一個字都像是有千鈞之重,壓得的呼吸越發(fā)的沉重。
終究……
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這個念頭在朱聿鍵的心頭緩緩滾過,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沉重,也帶著一絲早已預(yù)知的疲憊。
川陜光復(fù)。
紛亂的天下,重歸一統(tǒng)。
這是,何等的煊赫武功。
捷報傳至南京,舉城歡騰……
不,是舉國沸騰。
也正是在那萬丈榮光之下,陳望從權(quán)傾朝野的燕國公,正式晉位成為了——燕王。
燕王!
自太祖高皇帝開國以來,已有二百七十五年。
這二百七十五年間,無論是開國勛貴還是中興名臣,從未有過任何一位大臣,能在有生之年被晉封為擁有封國、形同古之諸侯的王爵。
這不僅僅是一個爵位,這是一個信號,一個比任何刀劍都要鋒利的信號。
隨著陳望晉位燕王,他那本就如日中天的聲望,徹底達到了無人能及的頂峰。
于是,勸進之聲如潮水般涌來,從朝堂到軍營,從士林到市井,天下鼎沸,四海矚目,八荒共推。
那已不是暗流涌動,而是滔天巨浪,是萬眾一心的民意,是天命所歸的具象。
勸進之聲天下鼎沸,四海矚目,八荒共推。
這已不是暗流,而是淹沒一切的滔天巨浪,是裹挾著所有人的大勢。
他知道,不是陳望迫不及待,而是大勢如此。
時勢推著陳望,也推著他,一步步走到了這御案之前,這詔書之側(cè)。
時代的洪流裹挾著個人的命運。
被時代裹挾的命運只能隨著時代沉浮。
朱聿鍵閉上了眼睛。
眼瞼合攏,遮住了外界的一切,卻阻不住腦海中翻涌的過往。
從一開始,他就知道。
知道自己是一個傀儡。
從被陳望麾下甲士從“請”到南京之時。
在那場倉促卻無人敢質(zhì)疑的登基大典上,穿上這身仿佛帶著無形枷鎖的龍袍時,他就清楚的知道自己的位置。
龍椅之下,那位身形挺拔、目光銳利如鷹的將軍,才是這南京宮城、乃至這江山真正的主宰。
陳望的身影,如同此刻窗外搖曳的樹影,無處不在,籠罩著這座宮殿的每一個角落。
朱聿鍵深深的知道。
若是沒有陳望。
這天下,不知道會敗壞到何種程度。
萬民軍席卷南國,所向披靡。
李自成盤踞川陜,割據(jù)一方。
清軍的鐵蹄踏破了九邊,攻陷京師,威壓北國。
那時的大明,已是風雨飄搖,山河破碎。
謂大廈之將傾。
詔狂瀾欲既倒。
是陳望。
以雷霆之勢掃蕩萬民軍,光復(fù)南京,重統(tǒng)南國。
而后陳望厲兵秣馬,揮師北伐,硬生生將不可一世的清軍主力擊潰于中原,收復(fù)了故都。
孟塬鎮(zhèn)一戰(zhàn)而破順軍二十萬大軍,旬月之間,神兵電掃,川陜光復(fù),天下一統(tǒng)。
這些功績,一樁樁,一件件,都清晰的印在朱聿鍵的腦海里。
他并非昏聵之君,他看得到這糜爛的江山是如何在陳望手中被強行縫合。
看得到那支原本可能徹底傾覆的華夏舟楫,是如何被陳望以強腕穩(wěn)住。
他更知道。
他知道大明早已腐朽不堪,積重難返。
這個昔日在他的先輩手上,光耀無比的龐大帝國早已從根子上爛掉了。
他身處藩邸時,便已見慣了官場的貪腐、軍備的廢弛、民生的凋敝。
即便沒有外敵內(nèi)寇,這艘千瘡百孔的巨艦又能航行多久?
一種深刻的無力感與清晰的理智在朱聿鍵心中交織。
朱聿鍵眉頭微蹙,仿佛在承受著某種無形的重壓。
他選擇禪讓,并非全然是迫于無奈的屈服,其中也包含著一種經(jīng)過痛苦權(quán)衡后的、近乎悲涼的認同。
天下,交給一個有能力、有手段、也確實再造了社稷的人。
或許比留在一個空有正統(tǒng)名分,卻無力回天的朱姓皇帝手中,對蒼生更為有利……
這個認知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穿著朱聿鍵作為朱明子孫的尊嚴,卻又讓他無法反駁。
但是,當這一切真的要付諸于這卷詔書。
當他將要親手終結(jié)祖宗二百七十余年的基業(yè)時,那種深入骨髓的悵惘與愧疚,還是如同潮水般涌來。
朱聿鍵想起了太祖高皇帝驅(qū)逐蒙元、恢復(fù)中華的赫赫武功。
想起了成祖五征漠北、七下西洋的煌煌偉業(yè)。
那曾經(jīng)的榮耀與輝煌,最終卻要由他這個末路帝王,以這樣一種方式畫上句點。
一種難以說的酸楚哽在喉頭,讓朱聿鍵呼吸都變得有些艱難。
朱聿鍵知道,自己接下來的動作,將是對這復(fù)雜心緒最后的裁決。
朱聿鍵緩緩抬起手,指尖輕輕的拂過那方象征著至高皇權(quán)、卻從未真正被他掌握的冰冷玉璽。
這不僅是交出權(quán)力,也是放下那壓在他心頭許久的、關(guān)于家國天下的重擔。
更是為他所認知的“大義”,做出一個痛苦卻必然的選擇。
冰冷的玉璽被朱聿鍵干瘦、指節(jié)微微凸起的手,緊緊握著。
那沉甸甸的重量,此刻仿佛凝聚了朱明王朝二百七十五年的全部氣運。
朱聿鍵深吸了一口帶著墨香與寒意的空氣,手臂似乎有千鈞之重,卻又異常穩(wěn)定地,將璽印穩(wěn)穩(wěn)地、決絕地,蓋在了那封已經(jīng)書寫完畢、等待最終確認的禪讓詔書之上。
鮮紅的璽印落下。
印文清晰的拓在素絹之。
這方印璽,曾經(jīng)號令天下,生殺予奪。
如今,卻成了為自身王朝譜寫的休止符。
鮮紅的璽印落下。
日月的升起,本就是因為天下之景望。
太祖高皇帝當年,亦是順應(yīng)時勢,承天下景望而起。
驅(qū)除韃虜,重建華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