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潯陽城外。
肆虐月余的洪水,終于如同疲倦的巨獸般,緩緩退去,留下大片裸露的、覆蓋著淤泥與殘枝斷木的土地。
昔日渾濁不堪、汪洋一片的景象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滿目瘡痍,卻也透著重生的希望。
此時,歐陽旭來到這潯陽城,已是一個多月了。
堤岸高地上,原本密密麻麻、綿延數(shù)里的災民窩棚區(qū),如今已空了大半。
災民們攜帶著官府發(fā)放的少許歸鄉(xiāng)糧種和簡單工具,陸陸續(xù)續(xù),扶老攜幼,踏上了返回故里、重建家園的艱難路程。
他們中的許多人,在離開前,都會不約而同地來到歐陽旭那處早已成為象征的簡陋辦公棚子前,鄭重其事地整理一下破舊的衣衫,然后朝著棚子的方向,虔誠地跪拜下去。
口中念念有詞,是禱告,是祝福,更是發(fā)自肺腑的感激。
“多謝歐陽御史活命之恩!”
“青天大老爺長命百歲!”
“小的們回去了,定給御史大人立長生牌位!”
望著這一撥又一撥離去的身影,聽著那隨風傳來的、質樸卻沉重如山的話語,歐陽旭獨立于棚前,心中百感交集,既有救災初成的欣慰,更有對未來的深深憂慮。
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月余來的殫精竭慮、日夜不休,幾乎耗盡了心血。
幸而,這世間并非全然是周世宏、李文翰那般漠視民命的庸碌之輩,還有陳景元這般敢于擔當?shù)母改腹伲邪嗯笈d那樣正直無私、迅疾援手的上司。
甚至,連蕭欽那樣精于算計的權臣,在關鍵時刻,也能站在災民利益這一邊,促成了各方援助。
正是這些或明或暗的力量匯聚,才使得這場席卷數(shù)十州府縣的巨大災害,堪堪熬了過來,避免了更慘烈的悲劇。
然而,歐陽旭深知,洪水退去,并非終點,而是另一場更為漫長艱辛戰(zhàn)役的開始。
洪水吞噬了田地,沖毀了莊稼,眼看秋收在即,卻注定顆粒無收。
這個秋天和接下來的整個冬季,對于失去了家園和糧食來源的災民而,將是極為難熬的關卡。
他們依舊需要朝廷持續(xù)不斷的救濟,才能勉強活命,撐到明年開春,播下新的種子,才能看到真正的希望。
一想到無數(shù)百姓仍將掙扎在溫飽線上,歐陽旭剛放松些的心弦又不由得繃緊了。
就在歐陽旭暗自思索后續(xù)賑濟與重建事宜之時,潯陽知府陳景元腳步匆匆地尋了過來,他額上帶著細汗,神色間帶著幾分凝重,拱手稟報道:
“歐陽御史,剛剛接到驛傳急報,朝廷派遣的救災欽差,已離潯陽不遠了,是戶部侍郎尹楷瑞尹大人。”
“尹楷瑞?”歐陽旭聞,眉頭微微一皺。
他對京中官員派系雖非了如指掌,但也大致清楚,他轉向陳景元,直接問道:“陳知府,可知這位尹侍郎,是哪一派的?”
陳景元壓低了聲音,坦誠相告:
“在下在京中有些故舊,聽聞……此人與劉皇后走得頗近,應是后黨一派的中堅?!?
“此次前來,想必是劉皇后的手筆,意在……”
后面的話,陳景元沒有明說,但意思已然明了,摘取救災成功的果實,爭奪主導權與功勞。
出乎陳景元意料的是,歐陽旭聽了這話,非但沒有流露出絲毫憤慨或擔憂,反而是再次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釋然,微微點頭道:
“原來如此。”
陳景元見狀,不禁大感不解,疑惑地問道:
“歐陽御史,后黨派系之人前來,分明是來者不善,意在搶奪此番救災之功,你……你為何不怒,反而似有釋然放松之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