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夫老徐在江上漂了一輩子,他的渡船如同他額上的皺紋,深刻而沉默。年輕時他也曾氣盛,篙尖戳破過無數(shù)旋渦,總以為能憑一腔蠻勇在急流中刻下自己的名字。歲月磨人,江水終將他的棱角沖刷成圓潤的卵石。如今他搖櫓,總依著水勢,遇漩渦則輕巧繞行,逢淺灘便從容退避。偶有年輕船夫譏他失了血性,他只呵呵一笑,眼角的紋路便深了深:“水有水道,人有人路,硬頂不如順流?!?
那年暮春,江水尚冷,老徐那剛成年的獨子阿猛,血氣方剛立在船頭。忽見江心一點翠光沉浮,是枚上好的玉佩!阿猛眼熱心跳,未及父親一聲焦灼的“水急——”,已如離弦之箭扎入寒流。他奮力追逐那點誘人的綠光,手臂每一次劃開水面都帶著志在必得的蠻勁。旋渦狡黠,如同命運設(shè)下的冰冷陷阱,瞬間將他年輕的身軀緊緊纏繞、拖拽。渾濁的浪頭無情地沒過他頭頂,那點掙扎的漣漪只一瞬,便被浩蕩的江水徹底吞沒抹平。
岸邊,老徐枯立如槁木。他眼睜睜看著兒子被吞噬的地方,渾濁的江水打著旋兒,仿佛一張無聲獰笑的巨口。他布滿老繭的手死死摳住船幫,指甲斷裂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巨大的悲慟如同江底的暗流,幾乎將他這株老樹連根拔起、徹底摧毀。然而最終,他只是緩緩地、緩緩地松開那幾乎嵌入木頭的五指,對著那無情的旋渦,極其艱難地垂下了那顆白發(fā)蒼蒼的頭顱。一滴渾濁的老淚砸在船板上,洇開一小片深色水漬,迅速被風吹干——他認了命。這江水的律法,從不因誰的熱血或哀慟而更改分毫。
江水嗚咽東流,如同帶走了老徐半條魂魄。不久后,一個橫眉立目的軍爺踏上船頭,佩刀拍得船板砰砰作響,勒令老徐即刻開船,逆流趕往上游軍寨?!罢`了軍務(wù),砍你的頭!”刀刃的寒光刺得人眼痛。
老徐卻只慢條斯理地整理著纜繩,眼皮都未抬一下:“軍爺息怒。您看這天色,風頭不對,上游更有險灘暗礁。逆水行舟,非但不能快,反有傾覆之險。順流穩(wěn)當,保您平安抵岸?!彼曇羯硢∑骄?,卻帶著一種江水打磨出的、不容置疑的篤定。
軍爺暴跳如雷,刀鋒幾乎貼上老徐頸側(cè)的皺紋。老徐巋然不動,渾濁的目光靜靜投向浩渺江面。那沉默的堅持,竟如磐石般消磨了軍爺?shù)目裨?。僵持半晌,軍爺終于恨恨收刀,焦躁地在船頭來回踱步,靴子重重踏在木板上,震得整條小船都在晃蕩。
船至中流,風浪果然漸起。前方水面陡然變窄,兩岸峭壁如刀劈斧削,湍急的水流撞擊著猙獰的礁石,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咆哮。一個青衫書生立于船尾,對著這自然界的狂野之力,竟引經(jīng)據(jù)典高談闊論,痛斥水流“無智無理”,空有奔雷之勢卻不知擇善而流。唾沫橫飛間,儼然要與這天地間的莽夫辯個是非曲直。
老徐背對著書生,專注地感知著船身下水流每一絲細微的涌動。他枯瘦的手穩(wěn)穩(wěn)把住櫓把,對身后激昂的“天理”充耳不聞,只在書生聲調(diào)最高時,喉間滾動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輕得像一片羽毛掠過江面。他深陷的眼窩里,映著水天之間永恒不語的蒼茫。
仲夏,暴雨連旬,大江終成暴怒的黃龍。官府急令封渡,檄文貼滿了渡口斑駁的木樁。老徐默默將小船拖上高灘,纜繩系得死緊。然而上游堤壩崩潰的消息如同驚雷炸響時,渾濁的洪峰已如萬馬奔騰,裹挾著樹木、屋架甚至牲畜的尸體,排山倒海般壓向下游!渡口簡陋的棚屋瞬間被撕碎、吞噬,如同紙片般消失在滔天濁浪里。